1924年岁末,北方寒风刺骨的季节,使旅途劳顿的孙中山完全病倒了。31日到达北京,住入北京饭店。翌日(1925年元旦),请来六七名外国医师会诊,断定肝脏有病,但还不能判明病名。
元月20日,病情急剧恶化。24、25两日,不能进食,体温升高、脉搏加快。26日,经医师们决定移住协和医院,施行剖腹检查,肉眼可见肝脏坚硬如木头,经显微镜检验,断定为肝癌晚期。至少三年前已经罹患了癌症。当时虽然已有镭放射治疗方法,但为时已晚,回天无术!
愁眉苦脸的张静江和长吁短叹的李石曾忽然想到:“试试中医如何了?”
仰卧在洁白而又绵软的病床上的孙中山,嘴角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他本人是受过西洋医学教育的医生,内心并不相信中医。当他的目光转向伺候一旁的宋庆龄时,便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说道:“住在医院,受西医诊视而服中药,实在是对医院方面不诚……”
2月18日,家人将其接回铁狮子胡同行馆。然而,中医治疗毫无结果。24日,喉内痰阻,神志渐感不清。人们慌乱起来。
宋子文、孙科、孔祥熙、汪精卫围在病榻旁边,汪精卫委婉地说:“1月26日,当先生进入病院以来,同志们都责备我等,要请先生留下些教诲之言,以便遵循。如先生之病迅即痊愈,固无论矣;设或不痊愈,吾人仍可永远听到先生之教训。吾等固知先生有力量战胜病魔,吾等亦愿助先生以抗病魔。趁先生精神较佳时,留下些许教诲,则十年、二十年后,仍可受用。”
孙中山凹陷的面颊上笼罩着阴影,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眼也不眨一下。他握紧了拳头,他的手指变得短而干枯,像一节节的葡萄藤,他鄙夷地看了一眼汪精卫:“我有什么话说!我的病如果痊愈,要说的话很多,只有先到温泉休养,费数日思索,然后分别言之;如果不幸而死,由你们任意去做就行了,我有什么话可说!”
汪精卫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先生的病不久当可痊愈,只恐调养需时太久,难以处理公务。而本党值此重要时期,工作不能一刻停滞,还请先生早赐训诲,以便吾等遵守,以利党务进行。”
孙中山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我要是留下话语给你们,其实有许多危险。当今无数敌人正在围困你们,我死之后,他们更将向你等进攻,甚至采取方法,令你等软化;如果你们强硬对抗,则必将被迫害,危险甚大。所以我还是以不说为佳,你们应付环境,似较为容易些……”
汪精卫和其余几人顾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孙中山闭上了眼睛,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宋庆龄端来了药,扶他喝下。
汪精卫继续说道:“我等追随先生奋斗数十年,从不避危险,今后危险有何可怕?……”
“你们要我说什么?”孙中山说话的声调比刚才柔和了些。
“我们想请先生略赐数语,由我笔记,然后再读与先生听……”
孙中山点点头,眼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声音颤抖地开始口授。说到“联合世界上被压迫民族,共同奋斗”,汪精卫想了想,问:“是否改成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以免得罪列强,树敌过多?”
孙中山又点了点头,改用英文口授给苏联政府的遗嘱,由鲍罗廷、陈友仁、宋子文、孙科在一旁笔记。
孙中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口授给家属的遗嘱:“吾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
汪精卫把笔墨递给孙中山。孙中山刚要落笔签字,就听到隔壁屋里哭泣声愈来愈大,他知道宋庆龄悲痛已极,便放下笔,对汪精卫说:“你暂时收存吧,今日不须签字,等几天再说。我总还有几天的生命。”
汪精卫将遗嘱折好,放进衣袋,退出病室。
孙中山因为立遗嘱伤感很厉害,当夜眠食俱减,更加衰弱了。
这以后,都怕添了孙先生的病,谁也不敢再提遗嘱的事。
到了3月11日早晨8点钟,何香凝到孙中山房里去看他。只见他神气昏沉,气息微细,眼睛对着她,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何香凝赶紧出来,对汪精卫讲:“孙先生的眼睛已开始散光了。快拿遗嘱去签吧。”
在一旁的汪夫人陈璧君听见了,抱怨道:“还说签?就是因为汪先生写了遗嘱,人人都骂汪先生,现在又叫汪先生去签遗嘱,将来不是别人更骂汪先生吗?”
汪精卫闪到一旁,左右为难。
何香凝又对宋子文、宋霭龄去说,他们赶忙入内细看,出来也说应该签了。大家又告诉宋庆龄,宋庆龄两眼涌出了泪水,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愿再阻止。”
可是,人们仍然踌躇,不忍向孙中山开口。
到了正午,孙中山醒转过来,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示意病室里的人们走近过来,急促地喘息着:“现在要分别你们了!拿前几天预备的字来,今天,到了签名的时候了。”
汪精卫递上遗嘱和孙科用的钢笔。孙中山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颤巍巍,宋庆龄含泪托起他的右手,让他捏住钢笔,扶着手签了下去。
孙中山又呼唤着:“廖仲恺夫人……”喊了两声,便哽咽舌僵!不能作声,但又像要说什么。本来在平时,孙中山总是用日本话喊她“巴桑”(“巴桑”是日语老太婆的意思,是日本人呼叫年纪稍大的女服务员时用的),一听到孙中山郑重地沉痛地叫她“廖仲恺夫人”时,何香凝禁不住热泪涌流,和孙夫人俯在床前,握住了孙中山的手,宽慰道:“我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但先生改组国民党的苦心,我是知道的,此后我誓必拥护孙先生改组国民党的精神、孙先生的一切主张,我也誓必遵守的。至于孙夫人,我也当然尽我的力量来爱护。”
孙中山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摇着枯黄干瘪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廖仲恺夫人,我感谢你……”他握住她的手,有十分钟才放开。
孙中山望着周围的人,艰难地说道:“我此次直上北京,为谋和平统一……甚望诸同志奋斗努力,使国民会议早日开成,达到实现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之目的。如是,我在九泉之下,亦堪瞑目。”
说完说些话,孙中山呼吸困难,一面喘息,一面断断续续地微呼“和平……奋斗……救中国!”
12日,早晨9时稍过,孙中山唤汪精卫到床前,好像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汪精卫劝他睡一睡。他的喉咙里阻满了痰,胸脯还在微微起伏,但脸色灰白,两手滑落下去……9时半,孙中山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