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南堤黄埔军校办事处,隔着一张桌子,廖仲恺正与一人谈得十分投机。
那人看上去三十来岁,面色苍白,但精神很饱满。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推着光头,穿着粗灰布长衫,袖口小小的,下摆窄窄的;粗白布袜子,黑布鞋,袜脚背上有一根用针线缝的鼻梁。他不喜欢坐着说话,不时站起来,在屋里的空地来回走着,边走边说,说到高兴处,喜笑得双眼都眯成一条线了。这个像小学教员打扮的学者,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就是影响整个一代青年,现在上海大学任教的共产党人恽代英。
廖仲恺与恽代英不期而遇,一见如故。在这之前,廖仲恺就知道恽代英是五四运动武汉学生的主要领导者之一。他领导武汉的学生组织罢课、罢市、游行示威、请愿等活动。当时鄂督王占元极其蛮横,禁止演讲、发传单,恽代英想出办法,在白纸扇上写传单,互相传递,以发动武汉三镇商人全体罢市。因坚持要求省长和湖北各校校长急电北京政府释放被捕学生和惩办卖国贼,武汉学生曾在武昌长街察院坡街上露宿。恽代英又用白扇传单鼓动商人、居民在深夜中以热水热稀粥来慰劳疲倦冻饿的学生。结果,形成了商学界的爱国统一战线,使当时湖北反动派有所顾忌,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而恽代英主编的《中国青年》杂志和他写的上百篇文章,常使廖仲恺啧啧称道。廖仲恺极力邀请恽代英来黄埔军校任教。
恽代英对廖仲恺的为人早有所闻。廖先生埋头苦干、艰苦卓绝的精神,与他自己实行的“每日自省表”:问本日是否做了利群助人的事,是否做到不嫖、不赌、不吸烟、不饮酒、不谎言、不带夹带(考试时带夹带)等十分合拍。他常常对上海大学的学生讲:廖仲恺先生恐怕要称为国民党诸领袖中间最急进最不妥协的了罢!他是帮助孙中山先生,主张国民党改组,主张吸收一切革命分子加入国民党;在改组之后,是他惟日孜孜地尽力于农工运动,反对一切压迫贫农的地主,反对一切压迫苦工的资本家,反对一切冒名革命蹂躏人民的军阀!
对廖仲恺的邀请,恽代英遗憾地摇了摇头。原因是脱不开身:他既要在上海大学任教,又担任了团中央宣传部部长,还要主编《中国青年》……但他答应抽空去黄埔军校讲课。
恽代英在地上来回走着。忽然停住脚,操着湖北口音,那声音很像是四部合唱中的最低音:“反革命派现在有三种伎俩:第一,是散布意图损害革命家的谣言;第二,是勾结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以破坏革命运动;第三,是雇用流氓打手用手枪炸弹结果革命家的性命。廖先生为了革命事业,前两种伎俩都已领教过了,这第三种,还望多多注意!”
廖仲恺坦然一笑:“我生平为人做事,凭良心,自问没有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的地方。中国如果不联俄联共,就没有出路,他们如果存心想来暗杀,防备也是没有用处的。总之,生死由它去,革命我总是不能松懈一步的。”
正说着,黄埔军校总值日官派来送信的人到了,把军校发生冲突的事一说,廖仲恺便起身要回军校。临走,他又冲着恽代英两手一摊,摇头叹息:“青年军人联合会与孙文主义学会的同志大多数没有把目前革命的任务搞清楚,没有认识到谁是朋友,谁是敌人。都是黄埔军校的同学,都是革命的同志,各立门户,互相摩擦,把革命的精神实力在内部闹小宗派抵消了,这还对得起总理?对得起革命吗?要是蒋校长、周主任没去前方领兵打仗,事情还不至闹到这种地步,现在就剩我跑里跑外……”
“陈延年你认识吧?何不请他帮忙?”恽代英也替廖仲恺着急。
“他和我也算是世交。”廖仲恺情绪平静了些,也因有陈延年这样的共产党朋友而自豪,“他在法国留学,还是我和许崇智常接济他的用费,他那一年回国的旅费还是我给他寄去的,公谊私情,我请他担任军校政治部主任,他还能推辞吗?不过,我知道他是共产党广东区的书记,工作刚刚展开,一定很忙,他哪里有时间干这个呢?我看你来怎样?”
“我来也只能当当政治教官。如果你需要政治教官,我可向你推荐旅欧的共产党人高语罕,我时常与他通信,他的学问足可以与陈独秀媲美。”
“哦?”廖仲恺从冥想中摆脱出来,“只是远水不解近渴。我想今后不管谁来当主任,政治部都要改组,要加强政治工作的作用,把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团结起来。要建立同志间的友谊,更要建立革命工作上的纪律。有不同的意见,可以在工作和学习的会议上争辩,可以向校长、党代表、政治部提出意见听候处理,万不能冷言热语地吵架和打架。政治部主任是党代表的参谋长,有权代行党代表的职权,先处理,再报告。”
廖仲恺回到黄埔,把各方面的情况了解了一下,即下令:管理处长林振雄擅自开枪打人,撤职查办;李汉藩亦以对林振雄处理不当,记大过一次。
冲突暂时平息下来。9点钟熄灯号响过之后,各个角落又恢复了平静。夜间10点钟以后,共产党秘密组织开始汇报工作。孙文主义学会方面又开始秘密串联。林振雄自然不服对他的处分,离开黄埔之后,披星戴月赶往东江,找校长蒋介石诉苦……
廖仲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所。夫人何香凝热好饭菜,坐在廖仲恺对面,递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廖仲恺接过碗,也报之一笑。他一边慢慢喝粥,一边用眼梢儿悄悄瞅了一眼何香凝。
“仲恺,你吃得太少了,光喝稀饭,永远长不了肉。”何香凝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廖仲恺一眼,问道,“还需要我办些什么事么?”
沉默片刻,廖仲恺面色忧郁地清了一下嗓子,喃喃说道:“孙先生的病恐怕难治了,孙夫人很忙,我现在因党务、政事、军需又都不得脱身,不如你到北京去帮忙一下吧。”
“我明天就动身北上。”刚毅豪爽的何香凝拢了一下短发,真诚地回答。
“我又不是小脚老太婆,”何香凝看到廖仲恺脸上担心的表情,故意轻松地抬了一下脚。
廖仲恺眼角的余光无意扫了一下何香凝抬起的脚板,心里轻松地笑了一下。
这的确是一双结结实实的大脚。也许就是因为这双大脚,廖仲恺才娶了何香凝。廖仲恺的父亲是广东的客家人。客家人崇尚读书,提倡女不裹足。这也可以说是客家人独特的风俗习惯。廖仲恺的父亲加入旧金山“客家人”组织的人和会馆,经常以客家的风习要求和教育孩子。他在临终时留下了遗嘱:儿子将来要按客家人的规矩,娶个大脚的媳妇。当时16岁的廖仲恺,含泪答应了父亲。廖仲恺归国后,叔叔要他成亲,他便提出父亲的遗嘱,务必找一个大脚女子为妻。这下可难住了叔叔:大脚女子倒是有,可都是乡村野姑,要在名门望族中找个大脚千金绝非易事。打听来打听去,叔叔终于打听到何家的九小姐,既是富家闺秀,又是一双大脚,便请人提亲。九小姐即何香凝。她性格刚烈,具有反抗精神。小时候听完老人讲的太平天国女将的故事,便暗下决心,要学太平天国的女杰。6岁那年,母亲要给她裹足,把一双小脚用热水浸泡之后,缠上了一层一层的裹脚布。母亲说,不到日子决不许松开。小香凝哪里肯依,到了傍晚,双脚胀疼得难以忍受,她就找来一把剪刀,把裹脚布剪开藏了起来。次日母亲发现了,又强行把她的小脚裹了起来,晚上,小香凝照样找来剪刀剪碎裹脚布。母亲再次帮她裹上,并搜走了剪刀。小香凝又偷偷买来一把剪刀,用后把它藏在祭坛底下。母亲叹气:这双大脚以后到哪里去找婆家!父亲说:由她去吧!所以,当廖家来人提亲,父亲便一口允诺。
这对虽说不是自由恋爱的男女,却结合得相得益彰,成为一对革命的比翼鸟。
廖仲恺站起身来,轻轻按了一下何香凝的胳膊,小声说:“你先睡吧,我还要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何香凝恩爱地望着丈夫。
“陈延年又给我推荐了一名政治部主任,我必须亲自找他谈谈,如果合适,即刻叫他到职。总之,黄埔不可一日无‘主’,违反党纪、军纪的事不能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