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演达像沙漠里一棵孤独的树。
陈炯明叛变消息传来,粤军第一师处境十分困难,第一团团长谢毅和第三团团长陈修爵被陈炯明收买,公开表示拥护陈炯明反对孙中山;第二团团长徐汉臣态度暧昧,第四团团长陈铭枢看陈炯明势力大,也犹豫不决,不愿公开表态;只有第一师工兵营长邓演达、独立营营长郭学云和其他团的几个营长,表示坚决拥护孙中山,无奈军力不足。为避免两种势力火拼,邓演达和参谋长李济深等人商议,把第一师拉出粤军行列,转入东江龙川一带,等待时机。陈炯明窃取了广东的军政大权以后,又以粤军总司令的身份,于1922年8月,把第一师从东江龙川、河源调到西江肇庆驻防,以便分化、瓦解、改编第一师。
邓演达真是满腹疑团:怎么办呢?他沉默寡言,入夜后时常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盘算着那群山背后等待着他的命运。这时群山的轮廓正映照在深蓝转向漆黑的天幕上。
几天之后,他失踪了。
他出现在上海莫里哀路孙中山的寓所。孙中山是8月9日下午从永丰舰脱险,离穗经香港来到上海。
孙中山和宋庆龄请邓演达坐下。
邓演达挨着沙发坐下,鬓角火辣辣发烫,心怦怦乱跳,眼里涌出了泪花。去年12月,邓演达曾到桂林桂王府北伐军大本营晋见孙中山,并担任大本营的警卫工作。由于他对革命忠勇奋发,深得孙中山的嘉许。
而孙中山一生都处在逆境中。他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有些颤动,动了动嘴唇说道:“中国的新气象都寄托在你们第一师了!”
1920年11月,孙中山指示对粤军进行整编,特派粤军参谋长邓铿创建粤军第一师,并兼任师长,作为革命武力的基础,并为其他部队作示范。邓铿接受使命后,多方聚集有朝气的军官和由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青年军官为骨干。邓铿与邓演达的父亲邓镜仁熟识,知道邓演达人品和才能出众,特调他为师部少校编练参谋兼任军官教育班班主任,分批轮训下级军官,成绩显著。邓铿还派邓演达兼任步兵独立营营长,这个营经过严格训练,成为第一师的模范部队。邓演达无形中成为第一师核心人物之一。这支队伍后来发展成为在北伐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铁军”,涌现出不少杰出将领,如叶挺、叶剑英;革命军人李济深、李章达、陈铭枢、蒋光鼐、李洁之等,都是粤军第一师的骨干;国民党将领张发奎、余汉谋、陈济棠、陈诚等,也出身于第一师,他们都和邓演达有较深的关系。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却难以容忍邓铿倾向于孙中山。1922年3月,邓铿和伍朝枢去香港为北伐军购买军火,21日傍晚回到广州大沙头火车站时,被陈炯明指使的陈觉民、陈少鹏、黄福芝等奸徒所袭击,腹部中弹,因伤重急救无效而去世,年仅38岁。陈炯明乘机窃兼第一师师长职务,第一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邓演达将广东政局和军队情况向孙中山报告以后,问道:“今后我将如何行动?是否将我的队伍拉出?”
孙中山轻轻摆了摆手:“目前要大力团结革命将士,以便共同起义讨伐陈贼,夺回广东革命根据地,完成北伐大业,这是当前的首要任务。”
邓演达又侧身问宋庆龄的意见。
宋庆龄身穿黑色连衣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身子紧靠着扶手。在陈炯明6月的叛变中,她受到惊吓。当时她同两个卫兵和姚观顺副官长冒着叛军的炮火,在地上循着桥梁式的过道爬行,有两次子弹从她鬓边掠过,险些受伤。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凭两个卫兵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扶着走。正走之时,忽有一队士兵由小巷奔出,向他们射击。副官长小声耳语,叫大家伏在地上装死。那些匪兵居然跑过去,到别处去抢劫了。他们爬起来又跑,卫兵劝她不要看路旁的死尸,以免昏倒。他们跑进一家矮小的农舍躲避,屋中的主人怕受连累,不让住,可这时宋庆龄昏倒在地。两个卫兵给她浇冷水,扇扇子,把她弄醒。一个出去看动静的卫兵中弹牺牲了。枪声沉寂之后,宋庆龄化装成村妇,卫兵扮成小贩,离开农舍,到一个同志家过了一夜。次日凌晨,仍旧化装为村妇,逃到沙面。由一个铁匠同志找了一艘小汽船,终于在永丰舰上与中山先生重逢。后来她又化装去香港,搭轮来沪。在逃难中,宋庆龄已有孕在身,终致流产,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陈炯明不铲除,广东难以安身。”宋庆龄合上本子,直起身为邓演达送行。尽管她已显得瘦弱,但后颈光润细腻,闪着象牙色光辉,漆黑的头发拢向脑后,在那里盘成一个发髻,显得温文尔雅。她把他送到大门口台阶上,愉快地告别。这是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天空繁星密布,空气温暖宜人。
邓演达回到肇庆以后,把孙中山的指示密告各革命军官。他把军帽向后推一推,脑袋向周围的群山一摆:“我们要共同起义了!”听者有些激动,更近地凑拢来。邓演达停顿一下,眨眨眼皮,似乎要掩饰那激动的神情,又补充道:“现在是要联合,以蓄积力量。”他又变得十分严肃,两只眼睛毫不遮掩地审视着每一个人,极其谨慎地说:“但现在不能走漏风声。”
很快,邓演达秘密联络了滇、粤、桂军,组织了两路讨贼军,并任前敌总指挥。不久,孙中山指派许崇智为东路讨贼军总司令,蒋介石为参谋长,计划取道闽南攻击潮汕,直捣陈炯明老巢惠州;又命赣军总司令朱培德由北向广州推进。西路军以滇、桂军配合粤军第一师和莫雄第三师起义,从西江东下,直取广州。
西江之上顿时剑拔弩张。
陈炯明困兽犹斗,急令亲信叶举从广州带部队西上堵截,并督促西江部队协同防御。叶举和邓演达是惠阳同乡,他深知邓演达的为人,他怕的就是邓演达的谋反。于是,他一到都城,就把邓演达约来。餐桌上摆着大盘大碗的燕窝、鱼翅、鸭掌、凤肝之类,奇怪的是山珍海味旁边又摆了一碗鸡血酒。就在邻座那一桌客人高声地猜拳时,叶举把腰间的大砍刀解下放在桌上,一把拉住邓演达的手,哑然无语,双唇不住地翕动着,看上去像在咀嚼什么,而实际上嘴里什么都没有。他满脸愁苦地恳求道:“亲不亲,家乡人。只要小兄与我同舟共济,挥军西上,我保举你当第一旅旅长!”
“我要是不合作呢?”邓演达绷直双腿,眼睛里闪着炯炯光彩。
叶举把桌上的砍刀拿起又放下,脸一下子涨红了:“外间传说你近来很活跃,去拉拢第一师和其他部队,加入滇、桂军方面来反对我们,这样引狼入室,对得起陈总司令,对得起广东人民吗?”
“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不好。”邓演达说着轻声笑了笑,“我随便这么说着……总司令发话我能不听么?”
叶举不胜感激地瞧着他。突然把目光转到血酒碗,喘着粗气说:“好,既然你如此仗义,你敢指天发誓吗?”
邓演达气色正常,继续愉快地应付着。他起立举杯向天高声说道:“我邓某如有对不住广东人民的事,天诛地灭!”说完,一饮而尽。
叶举惊喜若狂,喝令传令兵又端菜、又送钱,砍刀拿在手里,一边做了个舞台动作,一边高声嚷嚷:“我固相信你不会这样做,能为广东人和我惠阳人争一口气。现在前方情况危急,第一师任务非轻,望老弟到前方去加倍努力,给予来犯的滇、桂军沉重的打击,以挽回我军的颓势。我在这里静候你立功的捷报。”
于是,邓向叶领了银毫5000元,子弹2万粒,然后鼓轮向蟠龙水进发。半夜前到达豆腐坑,便停了船。官兵仍在原船住宿,没有登岸。邓乃骑自行车前往师部和封川江口,与联军取得联系。第二天早上他在船上召集各连排长宣布:奉孙大元帅之命,协同讨贼各军东下,讨伐国民党叛徒、祸国殃民的陈炯明,建设新广东。并高呼:“孙大元帅万岁!”他的脸上焕发着27岁青春的光彩。部队沉默了一下,顿时群情振奋。邓演达将右手一挥,大部队出发了。车、马、人、武器,浩浩荡荡向前涌去。邓演达自任前锋,带队东下。
陈军总指挥叶举闻讯,满脸青紫,陡地站起身,拔出砍刀对着横在地上的树干乱砍,嘴里大骂邓演达。随即命令勤务兵收拾行装,仓皇逃窜。陈炯明的西江防御计划土崩瓦解。
孙中山应各路将领和各方人士的敦请,于1923年2月21日由上海回到广州,当天在东郊设立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准备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