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1974年~),福建宁德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福寿春》、《逍遥游》等。
沿海高速公路修到青石桥跨海大桥的时候,正逢阴雨季节。
工程队原来计划以牺牲少于五个民工的代价把这座桥搞定,但是断断续续修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死了六个人。一时之间好多民工都想打退堂鼓,工程队只好提高20%工资来挽留,并且鼓励加班。一个月来,水泥工钱仁发心里在不断打鼓。这个来自湖北大别山山区的农民以前没见过海,这次随着高速工程的推移来到闽东,第一次见到青石桥海峡的时候,心里不由叫道我的妈呀,这哪里是海,简直是断魂谷,瞅一眼人没掉下去魂魄已经先掉下去,瞅第二眼脑袋就要晕,不拔腿走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百来米高的垂直的悬崖下,海浪掀起来就能把你揪下去。钱仁发在悬崖上抄水泥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就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要被吹下去。而一阵稍大的风吹来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蹲下来。民工叫喊,嘿,你又要拉肚子啦?
他的恐高症比常人要厉害,有一次梦见自己掉下悬崖,慢慢地飘下去,屁滚尿流地飘,醒来后胯下凉飕飕的,觉得自己都废了。照这个进度下去,按照这个死人的频率,估计还要死六个,自己保不准就是这六分之一。于是他会在悬崖边上像哲人一样思考:他妈的到底是谁把我送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来的呢?他朝着海浪喊:他妈的到底是谁呀!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活,都在防止自己变成第七个。悬崖底下有时候会传来回声:谁呀谁呀。但是我们的哲人钱仁发听出弦外之音:命呀命呀!哦,他在刹那间便想通了有的人一辈子想不通、一辈子在抱怨的问题,想通了腐朽的文人们论证了几千年没论证出来的问题。每阵风吹来,他就看见自己的命被吹走了,从裤裆里溜走了,像一只海鸟在海浪与雾气间飞呀飞,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你知道它是活的,但掌握不了它。直到收工铃响,跑到窝棚里吃饭,一口热腾腾的汤下去,才感觉命从海面上飞回来了,从裤腿里钻回来了,哦,自己的裆部又恢复了生机。
钱仁发还真怕有一天命溜走后飞不回裆部,跟表弟刘福利商量,为了避免成为第七个烈士,是不是该卷铺盖回家?刘福利一万个不答应,当初俩人出来的时候是借了路费出来的,好不容易进了施工队,现在每个月有七百块钱的收入,要是回到大别山,掘地三尺每月也掘不出七百块。刘福利说,回家能干吗,你还想回家再操一个孩子出来吗?钱仁发不说话了,在家里确实闲得慌,除了干老婆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一干的事。老婆的肚子一刻也不能闲,四年内生了三个,整个大别山,也只有这块地有收成。生了前两个女儿后,家里的锅碗瓢盆被计生人员砸了一遍,一间破茅屋被砸出八个洞,其中有两个是在屋顶。所以第三个男孩是在树林里搞出来的,终于搞出个男孩了,搞出来后兴高采烈,觉得这个地方风水真好,又没有计生人员来性骚扰,索性把破茅屋扔了搬到林子里过野人生活。当野外性爱在欧美时兴的时候,我们这个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大别山农民一点也不落后于时尚,唯一不同的是别人在汽车里、沙滩上、海底,而他在土坡上、草丛中、树杈间,除了设备不够先进之外,刺激和惊险程度一点也不逊色。这个已经演了帽子戏法的农民还想继续高歌猛进超过郝海东和王涛成为中国最佳射手的时候,被守门员刘福利及时止住了,刘福利责怪他道,孩子整出来时倒是人,可是越长越不像人。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刘福利把这个爱射门的农民带出来,转为一个贪生怕死的民工。
钱仁发忧心忡忡道,你看这么修下去,死人是免不了的,要是哪一天轮到我,那可怎么办?刘福利冷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女人也有了,孩子也生了,死了也值得;我除了我娘,连女人都没摸过,死了才冤枉,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钱仁发想想也是,男人该经历的事情自己都经历了,确实比刘福利要幸运。但掉头一想,又觉得不对,刘福利要死了,一个人赤条条就走了倒是干净,自己要是走了,老婆和孩子怎么活下去呢!这个问题一冒出来,就复杂了,原来自己那条飞来飞去的命不光是自己的,还有老婆孩子的份。一想到这里,钱仁发的胯下突然沉重起来,好像一家子人都挂在胯下了。
钱仁发决定请刘福利吃碗牛杂粉。牛杂粉是宁德一带最诱人而普及的小吃,汤是用牛骨头和牛杂熬的,你一闻到香味,牙根就发痒,一万只蠢蠢欲动的牙虫就会催你来一碗,再来一碗,最后来一碗,最后再来一碗,那些贪嘴的牙虫根本不管你肚皮是不是已经撑破了呢。钱仁发第一次吃了牛杂粉后,才发觉世界上还有比干老婆更爽的事,嘴巴上的爽居然还可以超过胯下的爽,哦,世界真奇妙,老躲在山沟沟里还真不知道。那么,还有什么比吃牛杂粉更爽的吗?肯定有,只是目前还未发现而已,牛杂粉之后必然有一个崭新的世界,等着钱仁发去探索,去开发,去实现。
钱仁发三十秒之内干掉一碗牛杂粉后,让老板再来一碗免费的汤,一边把牙缝里的牛肉剔出来就汤喝下去,一边盯着刘福利。由于今天是他请客,所以他装出一副大爷的样子。一个民工拿着根牙签装出一副大爷的样子,可笑死了,他慢条斯理地对刘福利说,吃了这碗牛杂粉,你的责任就不一样了,万一我要是掉进海里,老婆孩子以后你可得帮我养着呀!刘福利跳起来,差点把刚吞下去的牛杂粉吐出来还给钱仁发,说,你想得倒利索,我吃你一碗牛杂粉一块钱,你就把一家烂摊子搁我肩上,你当我是白痴呀!钱仁发胸有成竹道,你这就不对了,我现在不是没死吗?你看这里有几百个工人,要轮到我死也未必有那么容易。我只是假设万一,知道吗,万一这桥要修好了我还没死,这碗牛杂粉不就让你白吃了。这好比一次赌博,我赌一块钱,你赢了这一块钱就是你的,你输了呢,就帮我照顾老婆孩子,而且你输的可能性还非常小,是万一。刘福利把碗里的最后两根粉夹进嘴里,说,这样吧,明天我也请你吃一碗,咱们这个赌就不用打了。
钱仁发想起那个噩梦,叹了口气说,刘福利你这就不对了,你是我表弟,平时你还骂我没把孩子当人来养,还怪我不送孩子去上学。我要是死了,只要你还是个人,关照一下不是很正常吗!刘福利说,关照是一回事,可是我要是答应你呢,就不一样了,将来你要做的事,我都要替你做,说不准还要搬到你那破茅屋里去,你欠老婆孩子的债,全要替你还!钱仁发白了他一眼,说,我老婆的债,你就不用还了。刘福利窃笑起来,回击道,放心,你那黄脸婆,我没兴趣的。
钱仁发没想到这碗香气四溢的牛杂粉根本不起作用,转念一想,是自己高估牛杂粉的作用了。不管它怎么好吃,毕竟只值一块钱,一块钱只够买一卷劣质卫生纸,可以把一屁股屎擦干净。可是老婆孩子是一屁股更麻烦的屎,岂是一卷卫生纸所能对付得了!钱仁发权衡了一会儿,转换思路商议道,这样吧,要是你死了,我给你介绍个媳妇;要是我死了,你给我养孩子,这样公平吧!刘福利说,你又说昏话了,我死了你给娶个媳妇屁用,给你自己用?钱仁发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死之前一定要给你说个媳妇,我死了后你照顾我孩子!刘福利嘲笑道,你每天脑袋躲在裤裆里,还能给我说媳妇?钱仁发道,你可别小看我,村东头王贵仁家的小闺女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村里最俊的姑娘?出来打工,见过世面,身上还攒了一笔钱才回去的。我跟王贵仁关系很铁,写封信跟他说说准成!刘福利大笑起来,说,你还不知道呀,她是出来做鸡的,得了淋病才回家休养。你要把她介绍给我,将来生孩子准是烂耳朵塌鼻子的。钱仁发感叹道,原来是做鸡呀,他家房子原来是做鸡搞起来的,哎呀,原来做鸡比咱们修桥挣钱多了!
连续阴天之后,瓢泼的雨天终于来了,工程被迫中断,民工们聚集在增坂村的出租屋里打牌、睡觉、讲段子,然后吃饭,吃完后接着打牌、睡觉,一派过年的热烈景象。要是休息日有工资算,民工们恨不得老天不停地下雨,他们愿意在增坂村瞎混下去,每月拿着工资睡到死。
钱仁发睡了一天,本来是睡得很舒服,但头痒,双手一遍遍地抓头,每抓一次就醒一次,最后彻底把自己抓醒了。院子里有一拨民工在打牌,原来不赌钱的,每个人都吵着要来,后来只好来钱,几个胆大的来,身上没钱的围着看。这阵子叫大头的手气没得说,一人赢三人的,众人都围着大头看大头的牌。钱仁发像一颗钝头的钉子往人群里钻,从汗臭十足的屁股丛中钻进去。大头突然停止手中的牌,用鼻子吸了吸,从一堆屁股中把钱仁发的头揪出来,叫道,哎哟,怎么有这么臭的头呀!每个民工都闻到钱仁发的臭头,都叫起来道,这么臭,还不快点把头砍了。钱仁发被轰出来时嘴角有一丝冷笑,那是他得意的样子,他根本不是去看牌,因为他不懂打牌,也不想懂,他只不过去捡牌桌下的两枚一块钱的硬币而已。
现在他把两枚硬币抓在手里,决定去理发店理个发,并洗个干净的头,让头发散发香味的那种。他在增坂村三百米长的街上绕了一圈,找到三家理发店,两家是老式的,理发师一个是瘸子,一个是老头,均手艺娴熟,面无表情,把客人撂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两眼看也不看,像刮一只死猪的毛,但刮得井井有条。还有一家是崭新的门面,叫“彩霞发屋”,两个小妹开的,有可以随便伸展角度的皮椅,但价钱比前者要贵两元。雨已经停了,屋檐上的水滴偶尔会钻进钱仁发的脖子里,他在街上来回走了三遍,最后一咬牙,怯生生踏进彩霞发屋,并决定这个月要少吃两碗牛杂粉。
名叫彩霞的姑娘嗅到钱仁发头上的臭味,便叫道,彩虹,你过来给这位师傅洗头。彩虹比彩霞小,细皮嫩肉的,两个女孩你乍看上去知道是姐妹,但你若再细看,就更像母女,因为彩霞脸上弥漫着世故的气息,显得相当苍老,好像已经过完一辈子了,那一辈子的经验都刻画在每种表情里。而彩虹,这个一脸稚气的姑娘就不一样了,她跟彩霞相差两岁,但她脸上写着“青春”两字。勤快的彩虹对每个客人都客气,她没有把钱仁发的臭头当成一颗必须砍掉的头,而是很麻利地清洗了一遍。钱仁发的头皮感受着纤细灵活的手指,鼻子都闻到彩虹身上的香味了,当然,也许是香波的味道,但总是从彩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丝地钻到鼻子里,哦,沁人心脾,当然钱仁发想不出沁人心脾这个词,但意思是一样的。他觉得多花这两块钱很值得,为了更好地享受这两块钱,他让彩虹把椅子放得更平些,以便他能够很优哉躺着去享受着短暂的幸福。
幸福是越来越短暂了,只要再把鬓角收拾干净,幸福就完了。彩虹问,你想做按摩吗?钱仁发没听说过按摩这个词,不懂,彩虹在他肩上揉了揉,做个示范,告诉他按摩就是这么帮他全身揉。钱仁发张大了嘴,想象着一只天鹅在癞蛤蟆身上揉呀揉,天底下有这事儿吗?他不好意思地问,要……要钱吗?彩虹伸出两根白花花的手指,钱仁发问,两块?彩虹摇摇头,说,二十。钱仁发吓得一屁股弹起,生怕兜里的几十块钱被彩虹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