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丽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了,她丢不起这个人。今天她是来会见旧情人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着跟经理说出了科长的名字,在哪个房间。
嘉丽像影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向电梯走去,她把头贴在电梯冰冷的壁板上;在电梯门行将关上的时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敌意地对视着。她恨他们。嘉丽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的睫毛下面滚落下来,流经鼻凹,淌到嘴里。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
科长老了。他打开门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嘉丽一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
有好几次,她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一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老得很恰当;他皮肤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丽不由得感叹时间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阴就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子!原来的风流倜傥哪去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门把上;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一刻他的凝视里了。他吐了一口气,轻轻唤了声“嘉丽”。
嘉丽有点不好意思,侧着身走进房间里。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不能开口说什么,他们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是啊,十年……什么都毁了:容颜,爱情,生活。嘉丽一阵恍惚,不能相信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而她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摇了摇头,竟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把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嘉丽握住了它。他一用力,嘉丽就把头磕在他的手腕上,身子不由自主地侧倾,绕过圆桌,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他把手插进嘉丽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一边问,嘉丽,这些年你还好吗?
嘉丽的鼻子突然要发酸,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把脸贴着嘉丽的头发。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了,抱住了嘉丽。
嘉丽把头藏在他的胸脯里,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气味,这气味从他的V字领的羊毛衫的领口散发出来,嘉丽嗅得出来,这气味在他的身体里,四肢,胸脯,鼻息里,这是衰老的气味,俗称“老人味”的。
一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这气味来得早了些;嘉丽皱了皱眉头,心里一阵厌恶。她迅速看了他一眼,觉得和他上床是件不能忍受的事。
现在,嘉丽开始说话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了消除因激动带来的紧张感,她先做了两次深呼吸。她跟他说,这十年她过得……挺不容易的。她的语调平静而忧伤,像沉浸在一件久远的往事里,很认命。
十年前,她被分配到一家国有企业的法律部门,丈夫是同厂的一个工会干部。
那时候,“国企”的效益已经很不好了,两人一商量,决定由他下海开一家花木公司,钱没挣几个,女人倒赚了不少。后来就离婚了。两年前,她所在的工厂也宣布倒闭了,所以她现在是一个无业游民,换句话说,是一个下岗女工。
说到“下岗女工”时,嘉丽顿了一下,她按了按胸脯,她看到她的情绪已经开始飞扬了,不受控制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科长偶尔会打断她,问她一些细节。嘉丽不缺细节,她以她那惯常的、没有表情而呆板的脸对着科长,继续说着她那莫须有的往事。偶尔她会看他一眼,她的眼睛直愣愣的,有时也会眨一眨。
科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托着腮,神色沉重。他在认真听。他说,嘉丽。
嘉丽应了一声,抬头看他。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嘉丽猜度他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愿停留太久;两个有外遇的男人,两种结局,他不能把自己逼到一个尴尬的位子上。好在嘉丽对离婚也不甚感兴趣,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愿谈她的前夫,又继续她那穷困潦倒的生活话题了。
嘉丽只对这个感兴趣,一说起穷,她能激动得浑身轻颤,她的眼睛会发出神采,她的呼吸意外地急促,以至于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大声地咳嗽两声。她做过家教,在私人公司当过法律顾问,被人炒过鱿鱼,最困难的日子,她坐不起公交车,手里只剩下三毛钱了,不得不打电话向一个朋友求救……原以为大学四年,她会苦尽甘来,可是谁能想到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能再说下去了。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她伤了她自己的心。科长上前搂住她,嗫嚅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隔了很久,他才说,嘉丽,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嘉丽看着这张脸,直到它在她的眼前完整地呈现……她扑在他的肩上,发出了这三十年来最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他领她去楼下找一家小饭店,吃饭的时候,他不太说什么,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夹菜,说,这是猪肝,你多吃点,很补的。
嘉丽简直感激涕零。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的好人了,他瞧得起她,他爱她。有一瞬间,嘉丽甚至想重新恋爱了。十年前的一切,她准备既往不咎。她恨他是没道理的,纵使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钱,可是哪个恋爱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银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该拘这个心,她太小气了。从前,到底因为穷,她见不得钱。上次他在小旅馆塞给她的三百块钱,她一直留着没用,太有纪念意义了,像是她的“血肉钱”。
两人喝了点酒,回到房间来。嘉丽觉得自己是醉了,利索地脱掉毛衣,躺到了床上,拿眼睛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奔过来,然而没有。他笃定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身体沉沉地陷了进去,架着腿在抽烟。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灯影下脸红扑扑的。他突然抬头看了嘉丽一眼,嘉丽一激灵,他幽暗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是意味深长的。隔了一会儿,他掐灭了烟,走到她床边坐下来,搭讪了一些别的事。后来,装作不介意地问,嘉丽,这些年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嘉丽不防他会问这个,想了想笑道,还能靠什么?打零工,靠朋友的接济,偶尔也借点钱。
他噢了一声笑道,靠朋友的接济?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嘉丽一下子坐起来,认真地看了他半晌,方才笑道,当然是男朋友。
他哈哈笑了两声,表示并不在乎,错错牙齿说,多吗?
嘉丽再是涵养好,也忍不住了。她跳下床来,穿起衣服就要走人。他慌忙拦住她,把她抱紧,说道,嘉丽,你听我解释—嘉丽推开他,后退几步倚到写字台上。现在,她再也无需伤心了,今天她哭过多少回了?失望过多少次?被多少人欺侮歧视过?一切都过去了。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跟他说,你不用害怕,我身上没有脏病,但是我没有卫生证明,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床头,很是发窘,兀自拿手拭拭额角说,嘉丽,你误会了,我只是开开玩笑。
嘉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想啐他。他不是坏人,可是他龌龊,懦弱,无聊。嘉丽说,你有脏病吗?
他吃惊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现在,一件事情摆到了他们面前,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这些年来,他以为她在卖淫;今晚她准备向他卖淫。
嘉丽转身向洗手间走去,关上门。卖淫的事是在一瞬间决定的,来得太突然了,脑子有点闷。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这一看,连她自己都大失所望。她看到自己老了,她本来就中等姿色,穿着一身民工进城的衣服,完全塌相了。十年前,他看中她不过是因为她年轻,现在呢?她这才想起刚才在门口的第一次相见,虽是极力掩饰着,她也看出他的失望之情。
嘉丽反手撑在台面上,一用力,身体坐到了上面。现在,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在她痛陈革命家史时,他的奇怪暧昧的神色,把眼睛向上抬一抬,似乎在想些什么。他想的是钱—想着他应该给她多少钱,才算恰当。
他鄙视她,恨她:十年了,他想象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还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园里走一走,茶馆里坐一坐,说点私密话;如果有可能的话,上床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毁了他十年的梦。他最看不上的还是她说话时的下流态度,他为她感到难堪,他感到了惘惘的威胁:她在威逼他拿钱。
隔了很久,嘉丽才回到房间来,两人又闲闲地说了一会儿话。现在,最让他们难堪的恐怕就是一个钱字,迄今为止,这个字还没拿到桌面上来谈过;这个字就在他们中间,说话的时候它在话的背后,不说话的时候它就说话……它隐隐地在着,到处都是一触即发。
有一瞬间,嘉丽开始于心不忍,她甚至想掉头走开,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衣冠楚楚继续做她的律师。啊,这噩梦般的一切让它结束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今天一定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看着人群在她面前出丑,看着自己在人群里出丑……她为什么非要捅破它?
科长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他抖了抖嘴唇,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哆嗦了一下。他老实告诉她,他没带多少钱,这几天又花了不少,所以身上所剩无几了。
嘉丽看着他,轻声地问了一句:剩下多少?
他皱了皱眉头,不能掩饰一脸的吃惊,问道:你要多少?
嘉丽说,你说呢?
他说,我不知道。
嘉丽说,你嫖过吗?
他摇了摇头。
嘉丽讥笑了一声,说道,你真是正派人。
他冷冷地看了嘉丽一眼,说,我不喜欢嫖。
嘉丽说,是啊,嫖要花钱的,而你舍不得花钱。
他一下子愤怒了,把一张铁青的脸堵到嘉丽的脸上看了很久,说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过钱,你别忘了—他用力地扬了两下手:我不欠你的。
嘉丽不说话,自顾自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夜深了,窗外的市声渐渐地熄去,偶能听见路边卖馄饨的一声清扬的吆喝,余音缥缈,也渐渐地熄去。
半夜里,他爬到她的床上来,黑暗里嘉丽只是睁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所以又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嘉丽一宿未眠,只装作假寐。他撞上门的那一瞬间,嘉丽起身查看他是否留下了钱,然而没有。嘉丽也没去追,大概他以为这一趟不值得付钱吧?或是他一生中最羞耻的经验?
现在,嘉丽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天渐渐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嘉丽裹紧她那身破衣烂衫,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她上了一座天桥,早起的乞丐披着一件破风衣,蹲在天桥的栏杆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丽一眼,耸耸鼻子,像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丽扶着栏杆站着,天桥底下已是车来人往,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