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 星期一 晴
人生是一部苦难史,我同意这种说法。但有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可以慷慨激昂,他们承受苦难大则为国为家,小则书写一部个人奋斗史,而我承受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活着,这就不无悲凉了。
我一向害怕打针吃药。以前要服一粒药丸,需准备两粒,因为很可能有一粒要被我吐出来。但这回住院以来,我服的药简直比饭还多,利福平、异烟肼、护肝片,握在手上,看不见掌心。这些药又不能一餐不服,否则就会失去药效,竟有这等怪事。这里的医生也给我开安眠药,好让我有充分的睡眠,但我都把它藏起了。我看过别的病人服药,脖子仰起,掌心朝着嘴巴画道弧线,喉结处一咕噜,就吞下去了。而我不能,我只能自悲地背对着旁人,一粒一粒艰难地往嘴里送,有时吞下一粒,就要喝下半碗水,嘴里还有苦味,胃部阵阵痉挛。我本来就腹胀,服药后就更难受,真想拿针管一针刺下去,让那些“坏水”统统渗出,像对面病床上那个人一样,抽完积水他就会觉得舒服。
他也如我一样可怜。大量的利福平又让他患上了肝病,且有积水。医生每天拿一根长长的针管从他的背部插下,直达他的胸腔。看着他那张因痛苦扭曲的脸,我心里就想这是造什么孽呀!他怎么承受得了?
但我很快就告诉自己,凭着以往的经验,在灾难到临的那一刻,你也会奇迹般地承受下来。昨天我就承受了。医生一手拿一根空心的铁钉,一手拿一把铁锤,看道具谁都会说他是木匠。他要凿开我左侧的髋骨,抽出骨髓。看医生的表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还笑着说:“你的骨头这么突出,操作起来方便。”爸爸说:“是瘦成这样的,以往……”话没说完,他的喉咙就被卡住了,他本来很少当我的面流泪的。医生又把我的双手绑在了床架上,就开始了他觉得很方便的操作。我尖叫了一声,只感到钉子是刺向我的心窝。结束后,医生说:“现在你该知道什么叫痛到骨头里了。”对面病床上的人看着我,他一定在想:他怎么受得了?
是的,我承受了,我承受这一切,我是为了活着。可是,如果不活着,你的一切或伟大或渺小的想法又从何谈起呢?
越是濒临生命的尽头,越生发出对生的留恋。史马迁遭受宫刑,“隐忍苟活”,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我不能和他比,否则就有蚍蜉撼树之嫌——一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人,还想怎样?但我又何尝没有过哪怕是十分渺小的想法呢?我也有过辉煌的昨天,我也曾是老师眼中的娇娇者,我也为自己勾画过宏伟的蓝图。这样的年龄,正是做梦的季节,为什么偏我就抱着美梦入睡而一觉难醒了呢?
过去,我想过做一名作家,写农民,写学生,写一切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在我高三这一年忍受了种种屈辱之后,我又想哪怕是做一名平凡的教师,让我的学生不必重蹈我的足迹,那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但现在,所有的梦想都成了无法拾起的碎片,因为,如果人不能活着,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医生没有告诉我化验结果,爸爸也没有。他们的沉默已让我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注释1”从墨水的色泽和中间的空格推测,此篇日记至少分了两次才写完。
他们在向我挥手。他们是谁?看看,是晓曼,是李健环,是彭总,是肖开欣,还有发福、小刘、楼海,小峥嵘和小杨老师也来了。他们使劲地朝我挥手,好像在告别。是我送他们,还是他们送我?他们要去哪里,我又该往何方?都无从知道。
我这是在写些什么呢?
爸爸出去吸烟了。外面很吵杂,好像在谈论今年夏天的天气,说是从来没这么热过。我说怎么爸爸坐在我床前时,常见他淌汗。
我的另一只手还能活动,我触碰了枕边的衣服,里面有安眠药。我是不是把它全服了?但我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我的手再摸索,就碰到日记本了。
日记本和药,是属于我的。
“注释1”此页无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