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治部主任老马两口子,膝下一儿一女。儿子马建当知青下乡五年,一九七八年招进县城无线电厂当了工人,成了地方国营企业的正式职工。小伙子经历了“向贫下中农学习”的艰苦锻炼,人生进入了新的征程。然而,女儿马小玉没赶上下乡,出路却出了问题。
去年,小玉高考落榜;补习一年后,今夏仍然名落孙山。看来,她不是读书深造的材料,死了升学的心,决定找份工作做。半年里出现过数次就业机会。然而,不是僧多粥少,就是择男录用。小玉总是高兴而去,败兴而归。
青春像一位爱与美的慈善家,对没有工作的少女一样施予恩惠。尽管小玉的鼻尖上爬了几颗遗憾的雀斑,脸模儿也说不上十分秀美,但是,端庄、大方,窈窕丰满的身条儿充满了青春气息,再加上两对眼睫毛很长的丹凤眼顾盼动人,惹得不少青春男心荡神驰。差不多天天都有少男约她玩。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公园,再不然到大街上、商场里闲转……她成了时间的富人,事业的穷光蛋。日子不长,生性活泼的姑娘变“野”了,很少落屋。即使在家,也寡言少欢。
少男多情,少女思春。当父母的老马两口子是过来人,不禁对女儿的变化产生了种种担心。两人商量,只有工作才会使人生活充实,得让女儿尽快工作。招工没摊上,只有先到工厂待业办安排临时工。不久,小玉嘟起嘴巴到福利科小卖部当了营业员。
二
星期六上午,儿子马建从县城出差回到省城。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昨天教会了小伙子理解今天,同时把握住明天。五年农村生活使他认识人生,懂得了勇敢地拥抱未来。回城以后,他知足而忘我地工作,肩上很快就压上了担子,现在是供应科的采购组长,从工人变成干部了。
小伙子十分关心妹妹的就业问题,不仅出于兄妹情,还想到妹妹在父母身边,要代自己尽孝。午饭放下饭碗,他就打开了话头:“妈,您退休好吗?让小玉接班吧!”
“可你妈才四十八岁,不到退休年龄嘛!”一旁的老马,不等妻子开腔就接过了儿子的话茬。
“病退嘛!”
“她没有病呀?”
“哎呀,爸爸,你太‘布尔什维克’了!”儿子半真半假地笑着说,“现在那些办病退的都有病么?不少人还不是为了儿女就业,办的假诊断证明。”
老马不以为然地摇头。
“爸爸,”马建向妹妹做了个鬼脸,“等妈妈的年龄够了,小玉可就成了老姑娘了,嫁不出去啰!”
“哎呀!哥哥真坏。”小玉的脸臊红得雀斑都看不见了,扑过去抡起小拳头在哥哥肩头上撒娇。心里却甜丝丝地想,哥哥太了解自己了。
从到小卖部起,没多久。什么“酱菜小姐”“烧鸡千金”……一些轻浮子弟把自己当“处理品”似的戏耍,可恶心人啦!然而,一些正正经经的小伙子又好像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真叫人伤心。怪谁呢?自己没有个正儿八经的正式工作,又怎么能交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男朋友呢!这是目前的世俗。自己的哥哥不就推掉了几个大集体的姑娘嘛!可爸爸妈妈好像全不觉察。特别是爸爸,一家之主,总讲“穿衣要大众化”呀,“对人家要热情大方”啦……您就没有留意到我的手风琴好久没拉了么?唉,妈妈您那么爱我,就没有想到让女儿顶替您么?哥哥好,真的好!
马建没留意此刻妹妹的心理活动,顺手推开妹妹,郑重地说:“考虑考虑吧!爸爸,妈妈。听说,过了年底,干部退休就不准顶替了。”
“啊——!真的吗?!”一直没吭声的马嫂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在一个工段当核算员,除了党员过组织生活,整天是家里、工段,外面的消息不大灵通。
“嗯,”老马点点头,说:“确有其事。”
“那……那你咋不早说?”向来温和的马嫂小心地表示自己的不悦。
“我寻思顶替和我们没有关系嘛!”一向习惯按政策行事的老马,剔着牙回应马嫂。
“啥?没有关系?!”女儿怨艾地盯爸爸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黑起脸回了自己的闺房。
老马愣住了,牙签在嘴里也忘了往出拿。
“爸、妈,可不要错过了机会呀!”儿子一边穿外套,一边叮咛。“我出去办事,你们商量吧!”
三
“老马,我想了一下午,让我办病退吧!”马嫂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无心一如既往地看晚间新闻,儿子中午的话一直让她牵肠挂肚。
她不愿提退休,也没有想过自己退休。她觉得工厂生活有规律,有价值,二十多年已成习惯。有两个老姐妹,去年退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每天按时提起包包到厂里上班,与工友见面,刚打招呼就泪花直转,等工友们开工了,才不舍地离去。大家提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今天,在自己退休与女儿的终身这架天平上,母爱加重了女儿的分量。是啊,当前环境就是这样:没有正式工作的待业女孩难以找个好女婿。当妈的怎么舍得让女儿当老姑娘呢!
“可是你没有病怎么办得了‘病退’呢?”老马迟疑地说。他瞧瞧木然地坐在一旁似乎在看电视的女儿。他早就注意到,爱女日渐消瘦,已经好久不唱不笑了,不由得心里疼。妻子能办退休,女儿接班当然好。但是,正如儿子说的,自己太“布尔什维克”了,政治部主任办事怎么能离开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呢?
“我下午向干部科打听过了,说中心医院出一个诊断证明就可以办。还说,可能要停办呐。”
“乱打听!”老马突然不快,妻子没和自己通气就到自己分管的科室打听消息。没病想办病退,部属很可能认为是自己想弄虚作假。作为政治部主任,今后怎么按原则办事?
马嫂低头不语。她是个习惯遵从丈夫的贤惠女人,下午与干部科联系,完全是因为埋怨丈夫“不早说”那点不悦情绪引起的,随心而为,没想到会对丈夫今后做官有什么影响。
“为什么不能打听?!照哥哥讲的办,找关系办个诊断证明不就行了吗?”一直在一旁听爸爸、妈妈为自己的就业问题对话的小玉,从心里感激妈妈,见妈妈为自己受爸爸的抢白,挺身愤然抢白爸爸。爸爸的态度,她早就不满意了,中午作了极大的克制才没有当场发作,躲回闺房生闷气。
“走后门办假诊断证明?”老马转向女儿,“爸爸可是工厂的政治部主任哪!”
“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怎么啦?!”女儿不以为然地说,她自小就任性惯了的。“你出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不拉关系互相利用?”她继续说。
“你——!”老马惊讶地盯着女儿,仿佛此刻才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大人。
“我怎么啦?说错了吗?前几次招工,报名的地方小汽车都停满了。干什么?人家大干部走前门,有本事的走偏门,没权又没本事的只好送礼走后门;你是政治部主任,我什么门也没有……”在就业问题上尝到一点人生挫折的小玉,此时一张嘴竟变成了机关枪。
“你住口!”老马严厉地喝止了女儿的“嘟、嘟”。多年来,他极重视一个“威”字:威严、威信、权威……女儿竟教训起老子来了,这成何体统?
“小玉!”马嫂看到老马脸色不对,立即制止女儿。凭夫妻多年对老马的了解,她知道他的心里不平静。她担心父女俩顶起牛来,家中不和,事情不好办。
“干嘛!”涉世不深,但对当“处理品”却已深恶痛绝的女儿,此时竟激动得连妈妈的招呼也不听。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在爸爸手中,爸爸有权,他要是肯出面,肯定能解决问题。因此,不顾一切地把“枪口”继续对准爸爸:“人家孟厂长找劳动局,从外县把儿子媳妇都调回了省城。哥哥在县城,您不管,好赖他总混出个好工作;我的事您又不管,你的官比人家孟厂长还大?不就是个政治部主任嘛,有啥了不起的;人家也是老党员,照样为儿女办实事;您贪图那个‘模范党员’不过是虚名!什么‘立党为公’‘不谋私利’,全是沽名钓誉,啥也不顶……”
“你放肆!”老马气得脸色铁青,一耳光落到小玉的腮帮子上。
霎时,三个人都愣在了电视机前。
突然,“哇”地一声,小玉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号啕,猛地推翻椅子,冲进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门。
人的感情变化常常发生于瞬间,刚刚还气得对女儿失手的老马,瞬时又心疼女儿心里发颤。小玉的话并非杜撰。现在,正常的做法不被人理解,认为是“做作”;而不正常的东西却变得正常,成为风气。对女儿,自己平时说教的多,具体关心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反而一气之下打了她。“唉!”一声叹息,他难过地直摇头。
马嫂见状,想劝劝女儿,女儿不开门,越叫门反倒哭得越伤心。她踅回身在老马面前痛苦地垂下了头。
她是理解他的。二十八年前,他是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时,她看上他的就是他朴实正派,事事较真。那一年,他带领一伙团干部去北京参观学习,假日里逛故宫,游颐和园,别人都把车票保存下来回厂报销,他却在下车时不要车票。发现她不解地盯着自己时,他淡然一笑说:“出来玩是私事,不能花公费。”哪一个姑娘不希望找一个忠厚、诚实、人品好的对象?这件小事震动了自己的心扉,使自己变成了今天的马嫂。
他当组织科长又升政治部主任,手中的权力提高了他的身价,请吃、送礼接踵而至,都被他一一谢绝了。他向她解释:“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办事时牵牵绊绊,就可能出轨。”她十分理解。所以,从来不眼红那些财礼,更不在枕边代人吹风。他不在家时,有人送来“小意思”,她就代他拒收;有的放下就走的,她就小心保管,交给他处理……
她不赞成女儿刚才的口不择言,感到痛心,觉得自己没有从小带好女儿,让她学会理解自己的爸爸。
她轻轻坐在老马身旁,柔声劝道:“别生孩子的气,都怪我把她惯坏了。”
老马对自己的失手正心生内疚,妻子的自责更使他说不出口地难受,只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女儿的抽泣声中,夫妻俩从不同的角度在心中检讨自己。
“我担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把小玉给耽搁了。”沉默中,马嫂开了口,“这样好不好,我去找人搞个诊断书。”随即解释道:“反正是我自己退休女儿顶替,既没有占哪个的便宜,也没有损公肥私,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老马仰靠到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多么单纯的女人啊!”他在心里感叹,没有再强调“实事求是”加以反驳。他同样担心“把小玉给耽搁了。”
“我们楼上小罗的姑姑是中心医院的主任医生,那年你做痔疮手术住院,小罗向我介绍过。明天,我找小罗一块去请她帮个忙。行吗?”马嫂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
“好吧。”老马侧身看看期待地望着自己的贤妻,思绪终于离开了多年运行的轨道。“你去试一试吧。”他重重地“唉”了一声,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躺到沙发上。
四
早饭后,老马在烟酒公司门外踯躅了好久,他希望坚持一下出现一个不办假病退的出路……终于,他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跨进了门内。
他提着沉甸甸的网袋回到家里,小玉迎上来,甜甜地叫了声“爸爸”,那神情叫老马心疼又心酸。
马嫂穿着出门的衣服坐在沙发上发愣。这圆柱形的“茅台”,这带把的“中华”,还有这精美的点心盒……马嫂不陌生也不稀奇,这五斗橱上不只存放过一回、两回……她在想:要是小罗的姑姑也拒收的话,自己该咋办?
昨天晚上,她曾梦见小玉顶替自己以后,穿着厂服又跳又唱……此时,看到这些礼品,心里反而乱糟糟的,有愧疚,有无奈,还有离厂的愁怀……似乎都有一点,又似乎什么都说不上,她难以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心境,只是愣在那里,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愁云。
“我上楼去请罗姐下来。”小玉自告奋勇地对爸爸、妈妈说。话音未落,哥哥马建回来了。
马建看看五斗橱上的东西,明白了妈妈与爸爸商量以后的决定。
“妈”,他走到妈妈面前,轻轻说道:“不用去了,办不成了。”
“怎么啦?”屋子里三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医院里前天下午就贴出了通知,从昨天起,全省一律停止办理病退诊断证明。”
“你怎么知道的?”小玉迫不及待地追问。她心里希望哥哥是开玩笑,哥哥常常开玩笑逗自己玩。
“我在招待所听到别人讲,又专门跑到中心医院去看了一趟。”马建十分认真地回答。
老马先是一惊:假病退办不成了!随后产生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然而,只一刹那工夫他又心中大乱:女儿的就业到底咋办?
“都怪爸爸!”小玉失望地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马嫂惶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这么快就停办病退呀!”老马急忙辩解。
“您不知道?呜、呜……”女儿边哭边埋怨爸爸,“你要是关心我,还会拖到今天?呜、呜……”
“哦——”老马恍然明白:自己先前确实没有想过“病退”与女儿的出路有什么关系。
小玉突然神经质地冲到五斗橱前,抓住网袋狠狠地朝门外扔去。
“小玉!”眼明手快的马建惊呼着伸手抓住了网袋的一个孔眼。然而,袋中的白瓷瓶还是撞在门框上——碎了。“茅台”的醇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小玉愣愣地站在五斗橱前,两眼哀怨地盯着爸爸。
老马有些心慌:女儿会不会受刺激精神失常?
马嫂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宽慰道:“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你放心,我们都爱你,关心你,一定会有办法的。”虽然没说出具体办法,但满满的母爱止住了小玉的冲动。
“嗨,小玉!”马建凑到妹妹跟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发火啦?”
小玉停止了抽泣,不相信地摇摇头,她认为哥哥是要宽慰自己。
“真的,好消息。骗你是小狗!”马建竭力要松弛妹妹的神经。哥哥的话奏效了,小玉立马从妈妈怀里坐起来,认真地盯着哥哥听下文。
“昨晚的电视看了吗?”见大家都摇头,马建接着说:“昨晚电视里有个‘招生广告’,庆云公司技工学校要招收五十名新生,参照高考分数择优录取,学费自负,两年后考核合格者由公司统一安排到下属各厂工作,一律享受正式职工待遇。”
“真的?”马嫂迫不及待地问,这个消息对自己无疑是解放。
“当然是真的,今晚还会重播。”
哥哥的消息对小玉震动很大。但是,回过神来,她又直摇头:她担心不收女生。
“不,”哥哥胸有成竹地说,“我也去打听过了,男女都收。而且,化验、质检、仪表专业还只收女生,你大有希望呐!”
小玉激动地站了起来,要不是意识到自己是大姑娘了,她会像小时候一样扑进哥哥的怀里去了。
“退一步讲,就是没录取,我们还可以自谋出路嘛!”马建信心满满地说:“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从国营企业退职、辞职去办养殖场、开工厂、建公司……自己做老板,不再迷信‘铁饭碗’,到时候,我们合计合计这条路也是走得通的呀!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们的社会只有不同的工作,不再有‘正式工’‘临时工’的区分。”
“嘿,你呀!昨天建议妈妈病退让小玉顶替的是你,搞得家里一天不安宁;今天鼓吹自谋出路的也是你!”儿子的一席话,老马的心活泛了,轻松了,他亲昵地“顶撞”儿子。他感到儿子真的成长起来了,是“干部”了,当刮目相看了。他很欣赏儿子那“只有不同的工作,没有‘正式工’‘临时工’区分”的想法。
“爸,小玉不满意干售货员这份不稳定的工作,想进厂干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好找个正儿八经的男朋友,我理解。所以,昨天我提议妈妈病退让她顶替接班,原以为既能快捷地解决小玉的问题,又可以让妈妈退下来休息,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没想到你们各有心事,引出一场风波。”马建坦诚说明原由。
马嫂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心想:儿女虽然孝顺,可并不了解父母的心哪!
“不迷信‘铁饭碗’,那人家帮你介绍了几个大集体的女孩,为啥都推掉了呢?”小玉心情好起来,故意揭哥哥的“短”。
“不!我挑的是人,不是他们的工作。”马建倏地脸红了,“不信?我哪天给你领个‘大集体’的嫂子回来。”说毕,向妹妹挤了挤眼。
小玉被逗笑了。
“多可惜呀!”马建深深地吸了一口醇香的酒味,招呼小玉:“走,陪哥去做饭,吃了饭哥陪你去庆云公司技工学校报名。”
厨房里传来兄妹俩叽叽嘎嘎的说笑声。
“爸、妈,你们放心!小玉的事交给我啦!”马建突然走出厨房宣布。
面对儿女戏剧性的变化,老马不禁对妻子感叹道:“看来,政治部主任在家里是当不成啰!”
“嗯”,马嫂不无同感地说:“不管什么人,在儿女面前都只能是父亲,是母亲,只有儿女当了父母才能懂父母的心!”
一九八三年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