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丁少康坐在宿舍临窗的藤椅上,浏览着一本《世界之窗》,心里盘算着如何与未婚妻过周末。
突然,走廊上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丁少康打开门,不由得“啊”了一声。这“啊”是什么意思?原来,来人是他以前的未婚妻庄秀珠。他迟疑地让她进门,待她在床边落座以后,自己也在藤椅上侧身坐了下来,继续翻动手中的《世界之窗》。沉默中,他透过眼稍发现她几次抬眼注视自己,那眼光绵绵的,含着渴求与愧悔。他仍然静静地坐着。不过,内心翻腾如沸水。
身边的这个人,曾经给了自己多少柔情蜜意!然而,一切都过去了。
一九六五年,丁少康大学毕业分配到工厂技术部。他在学生时代一直是学校宣传工作的笔杆子,到工厂后仍然热心于此,因此,很快认识了全厂有名的“小百灵”——工厂广播室的播音员庄秀珠。一年见习期未满,他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
正当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们推迟婚期,豪情满怀、斗志昂扬地双双投身运动。破“四旧”,立“四新”;斗“黑帮”,批“走资派”;贴大字报,刷大标语……俩人互相鼓励,要接受组织考验,迎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般的战斗洗礼,当一名毛泽东思想的忠诚卫士。
那是个人人“关心国家大事”的岁月,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姐妹之间,随着运动的进展出现了观点分歧与不同派别,同事之间就更不用说了。情人们,不少也发生了观点之争与派别之分,还有的出现“改组”。革命高于一切,爱情算得了什么?丁少康与庄秀珠便是这样的一对。他们的分歧起于对“保皇派”的态度。丁少康认为“保”只是个“认识论”上的问题,“造反派”应该帮助他们,团结他们,不能“为渊驱鱼”,更不能对他们实行什么“革命的打、砸、抢”;庄秀珠则认为“造反派”和“保皇派”的斗争是革命路线与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之间的斗争,丁少康是“右倾”,是投降。唇枪舌剑之后,俩人翻了脸。不过,没有宣布“断交”,只是“革命派”不再给“投降派”温馨的亲吻与迷人的微笑了。
冷战局面保持了几个月,就被“文攻武卫”摧毁了,彻底地摧毁了。一场激烈的“国共”斗争后,厂里两派严重对立了,营垒分明。丁少康却不管谁声称自己是“共产党”,宣布哪一派都不参加,一头钻进资料室当了“逍遥派”;庄秀珠却挂上“自卫”的手榴弹,当了“护厂指挥部”的广播员。从那时起到半小时前,十多年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听人讲,她嫁给了有枪有势、左右全厂生杀大权的“护厂指挥部”总指挥、人称“城防司令”的江少云。工厂再大也不过三千多人,两人怎么会十多年没见面呢?原来,他进“五七”干校,到农场放羊去了。
“护厂指挥部”一派赶走对立面之后,全面夺了工厂大权成立了厂革委会。随之而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中,丁少康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他“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搞‘清君侧’”。罪状之一,他向上反映说康生是历史上的“老极左派”;罪状之二,便是“文攻武卫”演变为武斗之时,他与庄秀珠为之分手的争论。在证词中庄秀珠是这么写的:“他说江青同志是大规模武斗的罪魁祸首,是她提出的‘文攻武卫’搞乱了全国。”这份证词是在为他落实政策时公之于世的。
区公安局军管会按照《公安六条》要求,根据他出身贫下中农又“认罪态度较好”,从轻发落到“五七”干校北滩农场。当时,在车轮战等审查方法的“启发、帮助”下,丁少康承认“怀疑康生同志极左,并且把一小撮阶级敌人挑动武斗的罪行嫁祸在江青同志身上”。军管会主任说他可以教育挽救,没有移送司法处理。
……
丁少康心里五味杂陈地停止了回忆,不知道该对庄秀珠讲点什么,埋怨她或是感谢她?他无意识地盯了庄秀珠一眼,不料,却和她那无神的目光相碰,他连忙把头扭向窗口,露出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少康!”庄秀珠终于耐不住这样冷落的难堪与沉默的精神压迫,怯怯地叫他,又怯怯地说:“少康,你不要不说话,怨我吧!恨我吧!骂我吧!我……我痛苦,我后悔,我需要解脱啊!”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无声地向下滚落。
“我没有记恨你,也没有去找你们的麻烦嘛!”丁少康听不得别人哭,见不得女人落泪,终于开了腔,冷冷地说。他话中的“你们”指的是庄秀珠和江少云。
猛然,他想起她当初宣传“文攻武卫”时,在广播里大喊大叫:“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狂劲,对她此刻的低声下气又起了厌恶。他回过头正面盯住她,正色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庄秀珠低下头,低沉地说:“我的良心在谴责自己。你落实政策一回厂我就想看看你,可又怕见到你,拖了这么久,昨晚熬煎了一宿才横下心来了,可在走廊上还是徘徊了半个小时……少康,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你能容我说说么?说了,我才好受点呀!”她抬起头,企盼地望着他,“少康——!”
丁少康的心到底也是个肉疙瘩,听了直发颤。他对她眯起双眼,点点头:“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少康,我们发生分歧以后,我并没有想到背弃你另找男人,更没有想过嫁给江少云,你相信么?”停了停,见他不吭声,她绞着双手接着说:“我当了‘护厂指挥部’的播音员不久,街上的‘红卫兵纠察队’抄了我的家。说我爸爸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因为解放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上尉医官。我觉得应该自己选择道路,划清界限,便住进了广播室,不再回家。”
“江少云是广播室的常客,我没有感到不正常,他那战友加领导的身份我看得很圣洁。当时,人心惶惶。晚上,厂区除了护厂巡逻队,阴森得怕人,有他来说说话,我觉得壮胆。谁想到,他有他的打算啊!”她担心少康没兴趣听,便停下话头,观察少康的反应。
“什么打算?”少康问。
她见少康十分关注,愿听下文,于是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回忆道:“那天晚上,外面黑沉沉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呼呼’地叫,秋雨打得玻璃窗‘叭叭’直响,没有一点人声。‘要是这时有人来攻厂怎么办?’我提心吊胆,惶恐地抱着毛毯,坐在床上紧靠着墙还是浑身发抖。这时候,江少云来敲门,说要广播通知召集人。听到集合人,恐怕是要打了,我忘了怕,也忘了冷,急忙下床给他开了门,扭开扩音器预热。”
“然而,江少云进门反手就关掉了扩音器。正当我疑惑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又一把拉熄了电灯,接着便饿狼似的向我扑来,嘴里说着:‘不要怕!我陪你。’我恍然大悟,闪过他向门边摸去,斥问他:‘你要干什么?’他一闪身堵住了门,‘我爱你,想你好久啦!’说着,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推他,呼喊:‘来人呀!’他一声冷笑:‘喊吧,人都被我派出去了!’他野蛮地把我往床上拖,我又气又怕,挣扎着向电源上扑。我想,清白不了,电死算了。‘再蹦,再蹦老子崩了你!’他突然掏出手枪凶狠地骂道,随着骂声,我的头上遭到冷冰冰地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丁少康两眼瞪得大大的,一张脸被愤怒扭曲了,浑身气得发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畜牲!土匪!抢档案,抢‘走资派’,抢枪支弹药,还抢老婆!”
庄秀珠听了,越发伤心,一字一泪地说:“少康,失了身,我没有任何办法解救自己。江少云一手遮天,公然对外宣布我是他的未婚妻,一天也不放过我……从此,我失去了青春和欢乐,我才二十岁哪!我常常想,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去住,现实是两个孩子绊住了自己。”
她止住了抽泣,后悔地说:“当初,我要是也把脑袋真正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好了。如今,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盲目鼓吹‘文攻武卫’的‘小百灵’,终于被‘文攻武卫’的苦酒浇醒了!”丁少康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地感叹。
“少康,我还后悔对你落井下石。我恨自己太天真,太幼稚。我在月子里,专案组来找我,告诉我你成了‘现行反革命’,要我划清界限揭发你。我竟然认为你由‘投降派’滑向了‘反动派’,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便把我们的争论讲了出来……”
“少康,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有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你!你骂我或者是打我一顿,这样,兴许我心里好受一些。”说着,她放声痛哭起来。
丁少康愣住了。想想,庄秀珠留给自己的两个心结:一是为什么违背誓言嫁给了江少云,另一个是为什么揭发自己,如今都解开了。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动手为她倒了一杯开水,劝慰道:“不要哭了,说开了就行啦!”
在递水时,他才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了鱼尾纹,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当年的青春活力……“看来,这些年里她受到的身心伤害不比我轻啊!”他心里感叹,嘴里仍继续劝道:“我们都是林彪、‘四人帮’的受害者,比起那些丢了性命的人,我们够幸运的了。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可以老陷在过去不能自拔!”
“可是,少康,”庄秀珠站起身,面对面盯着丁少康,“感情也过去了么?我被江少云强迫成婚,对他我没有爱只有恨,他成为‘打砸抢’首恶分子被判刑,对于我就是解脱……我……我心里一直只有你……”
“你……你什么意思?”少康受不了秀珠身上那一股久违的香味扑面而来,不知所措地打断了她的话。
“少康!”庄秀珠放下水杯,顺势拉住少康的手,“我想回到你的身边……”
“哦——!”少康一下清醒过来,连忙反手扶住秀珠的双臂,轻轻地把她推坐到自己坐的藤椅上,“小庄,”他恢复了当年的称呼,“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像过去的岁月一样,只能是我们共同的一段感情纪念了。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在干校时,我放羊,她喂猪,一块落实政策以后,我们就开始筹办婚事了。你看,就是她。”
庄秀珠顺着他的手势,发现窗边写字台上立着的小像框。她凑上去端详,那黑白照片上的姑娘,端庄,秀丽,微开的双唇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米牙,两只小辫显出她的倔犟劲……她沉重地垂下头,止住了哭泣。她意识到:过去了的,真的过去了。
“小庄,”过去的“笔杆子”面对过去的“小百灵”,打破短暂的沉默,“我们做好朋友吧!希望你挺起胸来,勇敢地面对生活!”
“好吧!衷心祝你们幸福!”庄秀珠扑上去抱住丁少康,然后迅猛转身把他推坐到藤椅上,在他的额头上留下深深的一吻。没等少康反应过来,便走出了门。
待丁少康明白她走了,追出门想送送她时,只见她疾步而去的背影已到了楼梯口。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