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工厂各项评选活动先后结束。精神奖励与往年一样,召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会上把奖旗、奖状颁发给先进单位、先进个人,再照相上光荣榜就妥了。但是,今年是“文化大革命”后恢复物质奖励的第一年,这奖金分配的“文章”可不好做了。
单说一千二百元新产品开发奖金的分配,就让厂科协黄主任大伤脑筋。
赵总工程师考虑重点,主张全部交给技术中心新产品开发组自行处理。新产品开发组三位工程师,每人月工资六十五元,一千二百元奖金不算少,确实能起到重奖作用。
周厂长把握全局,提出与新产品开发试制相关的部门都要给一点。相关部门的相关人近百人,要起到激励作用,一千二百元奖金可就真的太少了。
郑书记注意政策,指出原则上不要搞平均主义。一千二百元奖金,多也好,少也罢,反正要有利于来年新产品开发。
老黄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坎坷,从起重工到起重技师,再成为今日的厂科协主任,凭的是“办事认真”四个字。他认真综合三位领导的意见后,拟出一千二百元新产品开发奖分配原则为“突出重点,照顾全局,不搞平均主义”,同时提出具体分配方案报周厂长作了审批。他没有通知分配方案上的人来办公室领奖,而是坚持“办事认真”的一贯作风送奖上门,以便面对面作一些说明、鼓动工作。
一个下午,老黄只走了五个单位。没想到,送奖金会这么难。跑路找人自然难,与那些精明的科长、主任费口舌更难。张主任很直爽,直截了当地说:“给少了。”不愿接钱。一个车间二百多号人,五十元奖金不好分;吴主任却“礼让”地说:“五十元给其他车间吧!反正明年我们车间无力安排试制计划。”供应科钱科长心眼活:“黄主任,这几个钱麻烦你帮我弄一个往下分的方案,免得我分不公得罪人。怎么样?”……
主任凭着自己的资格和人缘,没理会他们,硬是让他们一个个签字,收钱,然后自己走人。
白班下班时间到了。老黄踏着下班广播的音乐声向工厂生产调度室走去。他有十二分的把握,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调度长大老王肯定和几个值班调度员在“学习五十四号文件”。
果然,老远就听到调度室传来“噼啪”的甩牌声。推门一看,大老王的脸上已贴了两张纸条,不言而喻,初战败北了。六个人全神贯注于扑克牌拼搏,谁也没注意到有人进屋,直到洗牌的时候,大老王才发现笑嘻嘻地立在一旁观战的老黄。
“嗬,黄主任!怎么样,来一把?”
“改日奉陪。”老黄是牌场老手,打百分、争上游都很精。
“今天是给你们送钱来的。”
“钱?!什么钱要劳你大驾?”
“新产品开发奖。”
“开玩笑!新产品开发奖金是技术中心的嘛!”
“你们也有份哩!”
“我们?!我们只搞生产调度,可不敢无功受禄啊!”
“啥话?试制新产品,你们不及时调度配合能行吗?”
“噢,这么说,计划科也有份呐?”
“对了,他们要负责安排落实试制计划嘛!”
“那……供应科呢?”
“当然少不了他们。没有材料……”
“哦——”大老王打断了老黄的话,“那么动力科、福利科……”
“嗨,你这个人!”老黄不等大老王说完便擂了他一拳,他心里感到松快,语气变得轻松了。看来,调度长并不在意奖金分得多与少。“统统告诉你吧!新产品开发奖金总共一千二百元,三分之一给技术中心,他们是开发的主要部门,是重点,要多一点;其余三分之二给全厂各相关部门的近百名相关职能人员。”
“哈哈!”大老王放声笑起来,“厂领导想得真是既全面又周到哇!黄主任,可不要忘了厂卫生所哟!我老婆在卫生所,老肝炎张工能坚持搞新产品设计试制,全靠她们为他的身体保驾护航哩!”平时说话就直来直去的大老王,此时此刻对新产品开发奖金的分配调侃起来。
老黄没有仔细品味调度长一席话的弦外之音,从提包里取出钱和分配表说:“呶,拿去!你们调度室二十元。”
“伙计们,晚上我们出去整一桌庆贺庆贺!”大老王一面签字一面对大伙说。在“伙计”们的欢笑声中送老黄出门时,又说:“黄主任,欢迎你一会来参加!”
老黄的心里装着事,技术中心的四百元奖金还在提包里呐!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出门推上自行车向工厂家属区骑去。
他打算在晚饭前后,把新产品开发组的三位工程师拜访完。他们直接负责新产品调研、设计与试制。作为工厂科协主任,他要利用送奖金这个机会关心他们的家庭,慰问他们的工作,了解他们的新打算,他们是厂里有代表性的中年知识分子。
他来到马工家。马工是一九六五年的大学毕业生,风华正茂。此时,他正临窗伏案忙碌着,妻子小陶在厨房里守着饭锅洗衣服,一双小学生儿女趴在床上下跳棋。
“吃了么,小陶?”
“没哩。”小陶先回话后抬头,“哟,黄主任,什么风把您这稀客吹来啦?”她麻利地站起身,边擦手边问:“找老马吧?”不等老黄回答,又怨艾地说:“又钻进什么资料里去了吧,来了客人都不知道!”说着,冲马工喊起来:“喂,马大工程师,黄主任来啦!”
“啊,黄主任……找我?”马工抬起头,随即起身为迎上来的老黄打开了一张折叠椅。
老黄坐下来才发现,三斗桌旁还有一个简易书架,立着躺着塞满了书,不少书比砖头还厚。三斗桌上杂乱极了,一本笔记本摊开在书、报、杂志之间……“想不到在高级工程师这个令人神往的职称后面,竟是这般工作环境!”他在心中感慨。
“忙啥呢?马工。”
“翻点外文资料。”马工回答,随即坐下来说,“明年厂里计划开发五个新项目,技术中心说起来有三十多号人,实际上搞设计的却只有老张、老赵和我三个人,不早点调研,到时候担心出不来啊!”他搓着手,似乎不习惯突然让它们闲下来。
“嗯,嗯。”老黄只是不住地点头。他不准备再说什么勉励一类的话,也不准备多耽搁下去。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准备好要讲的话,已不合时宜;并且,他发现马工神思游移,好像思维仍在外文资料的海洋里游弋。
“我来给你送新产品开发奖金,顺便到你家来看看。”他心里有些愧疚,自己身为厂科协主任,还是第一次到这位科技骨干的家。他从提包里取出奖金准备交给马工。
“多少呀?”一旁的小陶以当家人的架式边问边接过钱。
“四十元,你点点。”
“不是说新产品奖金一千二百元吗?”
“对,是一千二。”
“那怎么才给老马四十元呢?”
面对小陶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老黄忽然感到心中发虚,不是自己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心虚,而是对自己经办的分配原则和分配方案感到不踏实。但他仍然决定如实向马工夫妇介绍新产品开发奖金一千二百元的分配原则和具体方案。他想起刚才在调度室总调度大老王的一席话,觉得有必要听听马工夫妇的肺腑之言。
“黄主任,照你这么说,老马他们三个工程师是全厂拿得最高的啦?”不等老马讲什么,小陶便接上话头问,“真是见人有份呐!那么,给我多少呢?给张工和赵工的女人多少呢?他们几个男人说要把‘文化大革命’耽搁的时间抢回来,成天钻在纸堆堆里不是写,就是画,要不然出差,再不然就泡在车间里跟什么踪,不要家,不管家……唉,我们在家又当妈又当爹,还得给他们当保姆!难道说这新产品开发成功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你说说,黄主任。”她的话快得像打机关枪,不等老黄表态,又紧跟着说,“那些部门的职能人员,在八小时内尽职都分奖,我们可是在八小时正常上班之外为开发新产品服务的哟!”
老黄虽然有一颗灵敏的头脑,此刻却感到无言以对。愣怔中,脸上有些热辣辣的感觉。
“四十元?四十元够买一本字典。不错!”小陶的口气有些不恭,从书架上顺手取了一块“砖头”,“看看嘛,一本什么‘双解’就是四十多元!”
“小陶!”马工轻声制止妻子,“你对黄主任说这些做啥?”
小陶立即不吱声了。老黄没料到,这位快嘴利舌,在厂里以“小辣椒”出名的先进生产者,对文质彬彬的丈夫这么顺从。
“不,”老黄感到不过意,忙说,“马工,小陶讲的是实情嘛!我认为是有道理的,值得今后参考。”他提起包,“好,你们忙吧,我告辞了。”
“再见,黄主任!”马工送到门口,举了举手,转身忙活自己的去了。
“黄主任,”小陶却出门追上了老黄,“我可不是为了奖金多或少。”她不安地说。她望着厂里的试验大楼,解释道:“我们老马要求我和孩子夹起尾巴做人,不要因为当前大力宣传中年知识分子就翘尾巴。他说‘我这个放牛娃能大学毕业,全靠人民助学金,文化大革命十年没干成什么,现在改革开放给了显身手的机会,眼睛可不能只盯着钱。人的价值只能用自己的成就让大家衡量,而不是钱。’我刚才讲那些只是想说,厂里这样分配新产品奖金,失去了奖励先进的意义。新产品奖金应该奖励为开发新产品作贡献的人。好比材料节约奖,应奖给节约了材料的操作工,不应该分一点给与材料有关的采购员、库管员是一样的道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黄的心震动了。
“我明白了,小陶。你讲的很有道理。我觉得对今后进一步完善奖金分配办法,是很好的建议。谢谢你!”
他告别了小陶,转身向张工家走去。
他心里很不平静,大老王的调侃,小陶的快人快语,搅动了他沉静的心海。他问自己:我进行的送奖金工作尽职了吗?用什么来衡量呢?还是“办事认真”四个字吗?
一九八三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