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爸爸这样的毫无出路的人越来越多,白人矿主们倒是乐不可支,并且变本加厉。
白人矿主们不再登记矿坑中干活的矿工的名字,并且不再支付给他们工资,这是矿主节省开支的又一个创举。他们从安第斯高地古老的博彩制度卡乔雷奥中得到了启发。所有的矿工都将在没有任何酬劳的情况下工作整整三十天,但是第三十一天的时候,他们可以在一个班的时间,也就是四个小时内尽可能多地凿挖并且扛出矿石来,扛出来的这些矿石就是他们得到的工资。实行这项举世无双的工资制度前,白人矿主们一定已经计算和试验过了无数遍。正常情况下,矿工凿出的矿石都是由皮带和矿车运送出来的,然而他们为自己挖掘矿山的这一天,矿主故意停了电,所有的人只能凭借肩膀将矿石扛出来。除去开凿的时间,即便是身强体壮的矿工也只能扛出两袋矿石来。
既然是一种博彩,就一定输多赢少。有的时候,一袋矿石里可能含有些许黄金,但更多的情况下它们就是硬邦邦的毫无价值的石头。能否凿到并且扛出含有黄金的矿石来完全要靠矿工的运气。
这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情,然而大家无计可施,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忍受剥削。
工资制度改变后,爸爸头一个月的运气就不好,冒着坍塌、渗水和爆炸的危险没日没夜地在矿坑里干了三十天后,他得到了一口袋半的不值一文的石头。
背运的不只爸爸一个人,为了能在下一个月中彩,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听从巫师的指点,为山神送上了丰厚的礼品——一瓶正宗的皮斯科白兰地摆在矿道口附近,几片古柯叶塞在一块石头下面,同时献上的还有一只漂亮的公鸡。
如此向山神献祭很费钱,然而几位矿工说他们就是事先这么做才扛出了整整一口袋含有黄金的矿石,那些矿石起码能提炼出一克半到两克黄金来。
无法再忍受另一次绝望的矿工纷纷向掌管安第斯山和掌管山中黄金的神明献上自己的诚意和祷告,爸爸也跟随大家这么做了。皮斯科和公鸡耗尽了爸爸之前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积蓄。
同大家一道用克丘亚语念完祷告词后,爸爸强迫自己忘记掉白白流淌血汗的那一整个月。那是怎样漫长又难挨的三十天啊,惨淡的矿灯下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上半身因为高强度的劳作而直冒虚汗,下半身却被湿气和冰冷的积水麻痹得失去知觉。矿主每四个小时才允许倒一次班,整整四个小时不停地举着铁锤、铁凿和气钻,等上到地面后,胳膊已经酸软得连张纸都举不起来,而且即便是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整个身体似乎仍在随着气钻而震动不息。比起这份非人非鬼的工作来,公交车司机简直优雅得像皇帝。可惜这个国家不再需要那么多的便宜又便捷的公共巴士了。
爸爸在阴冷逼仄的矿道里又苦熬了一个月,这个月内他目睹了当初同他一起到金矿上班的皮萨罗被炸掉了双腿,事故发生的时候爸爸幸运地换班到地面上。皮萨罗被抬上来时还没有死,尽管全身血肉模糊,但他还有意识。他直勾勾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望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皮萨罗没能同他的妻子还有他八岁大的儿子再见一面。他呆滞的眼中静静流出两行泪水,随后,那双黑色的眼睛便像是被洗选矿石的水污染了的湖泊一样,一瞬间变成了浑浊的铅灰色。
或许是献给山神的祭品起了作用,爸爸在一整个月里都没有碰到皮萨罗遭遇的那种倒霉事。第三十一天的时候,爸爸咬咬牙买了小半瓶皮斯科,酒精可以让他燃烧起来,暂时忘掉寒冷和疲乏,尽可能多地凿下属于自己的矿石来。酒不是买来的,是爸爸以两根手指为担保从胡安的店里赊来的。随着矿区人口的增多,那些到处放高利贷的人瞄上了这里,胡安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胡安前些年靠贩卖毒品发了财,后来他可能也觉得这份营生太危险,于是就转行开赌放贷。矿区内最大的赌场就是胡安开办的,多数情况下,光顾那里的都是白人矿主,因为一个刚刚在矿石博彩中赌输的矿工是没有任何本钱、也没有任何勇气再进入这家赌资更高、风险更大的吸血场的。白人的生意胡安乐得去做,穷人的生意他也不放过。他清楚这些有上顿没下顿的矿工时常会因各种危急的情况而需要食物和钱,于是开了一家可以赊购的商店。胡安不像别的放高利贷的老板,非要矿工们抵押上一件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才让他们拿走食物,在他的店里,任何一个身无分文的人都可以赊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必须依据所拿商品的价值以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作担保。胡安说一不二,心狠手辣,听说一位名叫米盖尔的矿工因为妻子产后无乳而向胡安赊了五罐奶粉,米盖尔幼小的孩子的性命保住了,可是他却因为还不了账被胡安的手下活生生地砍掉了一只胳膊。
赊来的皮斯科帮上爸爸的是倒忙,这一次,他拼命扛出来的仍然是一文不值的石头。
也正是从这天开始,爸爸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个世间的弃儿,无论是从古至今笃信的太阳神、还是山神和天神都不会怜悯他、帮助他。
哥哥长到两岁的时候,在爸爸的坚持下,妈妈又生下了我。或许是医生的话对爸爸产生了影响,妈妈怀孕之前他克制自己不再喝劣质酒,同时尽可能地让妈妈多吸收一些营养,有时候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他声称自己已经在外边吃了饭,没多久,细心的妈妈便发现这根本就是个谎言,爸爸要把另一半土豆省给他腹中的孩子。
不管是因为上帝没有再犯糊涂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总算没有像哥哥一样生来就带着难以治愈的顽疾。
我的健康为灰心丧气的爸爸带来了很多安慰,但也为他带来了更为沉重的负担。我和加西亚都长得很快,吃得很多,加西亚的癫痫病发作得过于频繁的时候,还得去医院里注射上几针药物。
听说我还没有出生之前,就有人建议爸爸和妈妈将加西亚丢弃掉,他们说这年头即便是丢弃正常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利马,在安卡什,在莫克瓜,到处都有被弃于街头的婴孩,他们的父母并非冷酷无情,他们养活不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邻居们还说加西亚越长大就只会越糟蹋钱,莱加达大婶说她的一位亲戚就生下了一个同加西亚相似的孩子,那个孩子长大后病情变得愈加严重,他分不清饥饱,一顿饭能吃几大盘华依罗,而且他还变得格外暴躁,不仅满口污言秽语,甚至动手殴打自己的父母。他稍有不如意就暴跳如雷,恨不能将屋顶都掀翻。最后,这个毫无理性的疯子半夜里玩火的时候,将辛辛苦苦抚养他的父母连同自己都活活烧死了。
“这样的孩子都是魔鬼转世,他们是魔鬼投的胎。”莱加达大婶说,“他们活在世间只会让自己遭罪,让家里人受折磨。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忍受痛苦不如让他们早早死掉,好叫他们的灵魂得到宽恕,重新转世。”
莱加达大婶并没有危言耸听,当加西亚越长越大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看到了这一点。妈妈听从医生的话,从没有冷落他,更没有打骂过他,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加西亚多得到些营养,为此宁肯叫自己时常挨饿。她一个索尔一个索尔地攒钱,目的只为了每个月能带加西亚到医院注射一针药物。妈妈像是世界上最不甘心的人,明知道手中握着的是一块已经干透了的海绵,却仍然拼命地拧挤,希望还能挤出点水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