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中连半个土豆都找不出来时,爸爸不得不让自己从酒精的虚影幻景中挣脱出来。自从失业后,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工作,然而在这个经济几近崩溃的国家里,没有人需要会开公交车的司机,也没有人需要能让老掉牙的二手车重新跑起来的修理工。职业介绍所里永远人满为患,仿佛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找工作。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徘徊了数月后终于彻底绝望了,他们对国家,对全世界都丧失了信心,于是自投罗网,加入了毒品组织的行列。他们抱起枪托磨得发亮的AK-47同政府军交火,同边境警察交火,这份工作比起在工厂里当工人要危险得多,但起码每个月都有一笔说得过去的薪水,有了这些钱他们可以凑在一起,敞开肚皮就着皮斯科酒大吃一顿巴恰罗卡,他们想要的已经不多了。
更多的人没有铤而走险,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他们同样迷惘、痛苦和绝望,但他们的骨子里还流淌着圣马丁和玻利瓦尔的血液,他们知道什么是人们赞成的,什么是人们不赞成的。
终于,那一天爸爸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墙上的那面破镜子前,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眼睛不眨地望着自己。镜中的他胡子拉碴,面色铁青,好像刚刚生完一场大病。他就那样呆坐了整整半天,下午的时候,他总算站起身,一声不响地朝门外走去,早就看出异常的妈妈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半夜里,望眼欲穿的妈妈终于盼来了爸爸的身影,他推开门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有工作了。”便倒头而睡。
两天后,忐忑不安的妈妈终于知道爸爸的工作是什么了,同她一样泪流心碎的还有鲍里斯太太和皮萨罗太太。
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穷困潦倒的爸爸却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工作,他每天都被黄金所包围。
我们这个国家很久之前就有过黄金国的传说,当年,西班牙殖民者没能在密林中找到它,但现在来自北美的白人们在地下发现了它。储量丰富的铜矿和金矿成为岌岌可危的政府的救命稻草,他们允许外国人在这里投资开矿,用那些黄澄澄的矿石来偿还外债,换取外汇。
白人矿主们都很精明,起初,他们像模像样地修造了矿道中的安全设施,并且为每位矿工都配备了全套的安全设备,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投入完全可以节省下来。一心只想获取税收和外汇的政府根本顾不上什么安全监管,而那些面黄肌瘦的工人更顾不上什么危险了,对他们来说,穷困潦倒、活活饿死更加可怕。于是,精于计算的矿主很快取消了安全方面的投资,甚至连一顶廉价的安全帽也完全省掉了,只发放一把气动钻便将那些本地的衣衫褴褛的矿工赶进矿道中,他们当中有许多连简单的培训也未曾接受过。
没有亲自去过金矿的人很容易把那里想象成四壁闪耀、金光璀璨的天堂,实际上那是世间真实存在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地狱。
矿道开在空气稀薄的山脉中,深入地下三百多米的深不见底的洞口像是通往冥府的大门,又像是一只幽幽的死神的眼睛。用气钻和凿子挖出来的七扭八拐的矿道中没有任何支撑物,也没有任何自然的光亮,简陋的电线拉出来的黄灯与其说是这个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里的希望之火,倒不如说它是时刻提醒人们黑暗与死亡马上就会吞没一切的风中残烛。坚硬而粗陋的坑道四壁上没有一丁点儿金色的光泽,相反,它像是本该腐烂却因生锈而变得硬邦邦的怪兽尸体,坑道顶上不时有水滴阴森森地流下来,愈发让人感到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的空落与恐怖。
据矿工们说,每隔一段时间,矿道中便会传来一阵低沉的空洞的轰鸣声,比起别的声音来它有些不太真切,就像是远古的野兽在洪荒的岁月中低吼,又像是夏天草原上远在天边的雷鸣。通常情况下,轰鸣声会突然响起又突然静下来,然而几分钟后,令人胆裂的密集的吧嗒声便从岩层深处迅速蔓延过来,仿佛是一群受惊的羚羊正在被猛兽追赶,又好像是满携着雨滴的层积云翻腾着滚滚而来。有经验的矿工这个时候会丢下手中的工具不顾一切朝着矿道口夺命狂奔,而那些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骇人情形的新手和那些专心开凿矿石、腿脚变得麻木的倒霉的人注定要被坍塌的岩层活埋。
都说自轻者人亦轻,连自己的国家和政府都不看重的民众,白人更不会在乎和怜惜。失去了有效的监督和约束,白人矿主们变得像蚂蟥一般贪婪。除了塌方这样的天灾,人祸同样不容小觑。爆破岩层这样极端危险的活,白人们也要想方设法省钱,他们用性能不稳定的低级炸药来取代膨化硝胺炸药,矿工被炸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起,最多的一次死了十七个人。
矿工们的接连死亡,白人矿主们并不在意,他们知道即使亲眼看到残缺不全的尸体从矿坑里被抬出来,那些因长期找不到工作而面临饥饿的青壮年仍会义无反顾地接过凿子和风钻,走进黑黢黢的生死难料的黄金地狱。
爸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一连好几天,妈妈都泣不成声,然而她毫无办法,整个国家都毫无办法。聊胜于无的救济早就中断了好几个月,如果再没有收入的话,她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加西亚和我,都要彻底断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