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的病情没有丝毫改善，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痴愚。直到十岁他仍然不会开口喊声爸爸妈妈，他只会像野人一样怪叫。他依旧不会用眼睛同人交流，任何人在他面前仿佛都是透明的，有时候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有时候痴痴地盯着墙角的一只死蟑螂，一连半小时都不曾动一下身体或者眨一下眼睛。
加西亚并非每时每刻都这么安静，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会变得狂暴野蛮，尤其是在癫痫发作前。仿佛他的荒凉世界里不定时地会出现滔天的洪水和看不清面孔的野兽。
加西亚似乎是在不顾一切地宣泄着自己心中的烦躁与恐惧，他用不闻不问来对付我和爸爸，还用忘恩负义的吼叫与暴力来回馈悉心照顾他的妈妈。加西亚的头脑异于常人，他的种种行为也常常出人意料，有时候他会将一整块煤炭塞进嘴里，而这离他刚吃完饭不足五分钟，坚硬的炭块对抗着他的牙齿，似乎决心要玉石俱焚。加西亚的某颗牙齿果然被磕碎，满嘴流淌着鲜血与煤粉混合而成的黑红色的汁液，可他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仿佛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有的时候，加西亚还会将大便直接排泄在裤子里，然后用手将它们抹在墙壁上，抹在自己身上，这让我们更难以在四壁空空的棚屋里栖身。
妈妈心疼加西亚，不想让他再这样摧残自己，她好心阻拦加西亚，企图从他的手中夺走炭块，可加西亚固执地以为自己握着的是什么珍馐美味。他狠狠地咬着下唇，死死地将炭块攥在手里，充满着抗拒与愤怒的粗气将他嘴角的液体变成了污浊的血沫。
单薄的妈妈竭尽全力用双手去掰加西亚的拳头，加西亚这下被激怒了，他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马蜂，脑袋和身体因为狂怒而战栗不停，嘴里高声叫骂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污言秽语。紧接着，他双目圆睁，疯狂地挥舞着胳膊，用手中的炭块拼命砸向妈妈的身体和头部。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激烈地抗争，那块脏兮兮的炭块仿佛是他的命根子一般，直到妈妈的额头上冒出鲜红的血来，他都不肯住手。
加西亚不愿意受到一丁点儿阻拦，他毫无理智却只想随心所欲。当妈妈阻止他往自己的身上涂抹秽物时，他同样会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然后拼命抗争，他毫不手软地撕扯妈妈的头发，硬生生拽下一大撮来。望着因为疼痛而失声大哭的妈妈，加西亚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只想不受打搅地把自己变成肮脏的粪便人。而且，加西亚慢慢发现了击退妈妈的法宝，那就是揪扯她的头发。可怜的妈妈一次次地阻止了加西亚吃煤炭、吃旧书、用手掌拍打玻璃和玩耍粪便，但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她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处处隐约可见的斑秃，它们都是被加西亚扯掉头发后留下的。
有的时候，恰好遇到加西亚像野兽般发疯时，我和爸爸会帮妈妈的忙，但有一次加西亚差点用手中的矿石打瞎我的一只眼睛，爸爸和妈妈便不允许我再这么做了。实际上，即使爸爸在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加西亚不知道恐惧，也完全分不清好歹，他同样会拼命反抗，一意孤行地去做那些难以理喻的事情。身强力壮的爸爸每次都能最终将加西亚制服，但每一次都会激发加西亚的癫痫发作，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脸颊憋得青紫，有几次差点上不来气。
爸爸无计可施，任何人都无计可施，唯一能同加西亚亲密无间相处的只有他每天抱在怀里的棕色的公鸡。爸爸之前献祭山神时原打算只买一只公鸡，但精明的小贩说一下买两只的话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钱，他解释说，“如果你们的祈愿灵验了的话，你们还得再买一只公鸡答谢山神，单独买一只是很不划算的。”
头一只倒霉的公鸡早早命丧刀下，成为了山神的圣餐，活着的这一只其实也并不幸运。疯疯癫癫的加西亚看上了它，把它当成了独一无二的玩具。加西亚对自己的亲人冷酷无情，可奇怪的是，他从未拔掉过公鸡的一根羽毛，或许这是因为公鸡不会阻挠他吞食煤块，玩耍粪便的缘故。加西亚同公鸡相处得很融洽，像抱着小猫一样将它抱在怀里，用他那谁也听不懂的疯言呓语同公鸡交流，而公鸡则用单调的咯咯声来回应他。我猜那只不过是公鸡厌恶和恐惧的表现，没有谁喜欢和加西亚在一起，但它是一只无能为力的家禽，只能顺天应命，任人宰割。
爸爸不会再浪费另一只公鸡去祭拜山神，妈妈曾经想用这只鸡去市场上换土豆，但加西亚发疯般保护它，他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放手。后来，妈妈和爸爸都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们决定将公鸡留给加西亚，至少这能让他有事可做。
尽管加西亚愈来愈疯癫，但爸爸始终保存着最后一道底线，他起码没有抛弃加西亚的打算，然而，卡乔雷奥博彩改变了一切。
在第三次惨输后，家里开饭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那四个白土豆还是爸爸向工友埃利亚斯借的，埃利亚斯这个月总算撞上了大运，他背出的矿石炼出了一克黄金。
整整一天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下锅，加西亚饥饿难耐，不时指着长柄锅发出除了妈妈外任何人都听不懂的怪叫。妈妈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可这根本无济于事，加西亚显得愈发狂躁，最后，可能是由于低血糖的缘故，他接连发作了两次癫痫，倒在床上，喘着粗气呼呼大睡。不过，当他饿醒后，变得更加歇斯底里，他像是一只中了箭毒的野兽，疯狂挣扎着、咆哮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排除体内的毒魔，摆脱痛苦的折磨。虚弱的妈妈实在无计可施，她不是魔术师，无法从这个家徒四壁的棚屋中找到一丁点儿可以下咽的东西来帮助他，她竭尽所能想让他好受些，抱着他，亲吻他，轻抚着他的头顶。妈妈的这个举动加西亚丝毫没有领情，相反，他像只不知好歹的狮子，对帮它拔除毒箭的人滥开杀戒。加西亚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片刻不停地乱舞着自己的两只胳膊，嘴里发出急促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最后，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妈妈的头发，拼命揪扯着，仿佛这么做能让他的饥饿感减轻一些似的。
黄昏时分，爸爸东倒西歪地回到了家，然后像垮塌的岩石一样倒在了床上，一睡不醒。夜半的时候，妈妈被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吓了一跳，仔细看了几眼，她才发现那是爸爸一动不动坐在床上。
“阿兰，你怎么了？”妈妈担心地问。
好一会儿爸爸都没有吭声，妈妈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最后，他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句话，“伊沃娜，我们把加西亚还给上帝吧。”
妈妈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黑暗中传来更加低沉的声音，“伊沃娜，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接受，可是你都看到了，我们已经完全揭不开锅了，我们已经开始饿肚子了，我们养活不了两个孩子。”
“你要丢弃加西亚吗？你打算听莱加达的话将加西亚抛弃了吗？”妈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她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抛弃，伊沃娜，这不是抛弃，我只是将他还给上帝，我们会将他带到山林里，带到野外，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将他带到某个陌生的小镇或者人来人往的安卡什大区和皮乌拉大区。上帝，上帝这个精明透顶的老家伙把他不想要的包袱丢给了我们，眼下，我只不过是将包袱还给他。伊沃娜，你放心，加西亚无论在哪里上帝都会看到的，让他为加西亚寻找新的归宿吧。”夜色中紧接着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声音，分不清到底是哭泣还是惨笑。
“阿兰，你疯了吗？加西亚会活活饿死，会被山林里的野兽吃掉的。即便是在住满人的城镇里他同样会因饥饿而死的。阿兰，除了我们，没有人会关心他，没有人会给他一口水喝或者一口饭吃的。而且，那些黑心肠的人说不定会残忍地害死他，你没听说过吗？在各个大区都出现了贩卖器官的犯罪团伙，他们专门绑架那些无家可归或者无依无靠的人，活活割去他们的肾脏、肝脏和角膜，卖给北美和欧洲的白人牟利。”妈妈紧张起来，开始往自己的身上套衣服。
“这有什么区别？”爸爸惨然地低下了头，“在我们这里他同样会饿死的，用不了几天他就会饿死的。伊沃娜，教经上说只有安于现状，勤奋工作的人才会有福，才会得到救赎，可是你都看到了，你全都看到了，这全是骗人的鬼话，这全是他娘的该死的谎话！我在看不见光的矿坑里像牲畜一样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可到头来除了四口袋一文不值的石头外，连一个子儿也得不到！伊沃娜，难道你还没有明白吗？上帝是白人的上帝，他只会赐福给白人，而绝对不会赐福给我们的。上帝是个欺软怕硬的恶棍，如果他还有一丁点儿良知和公正的话，就应该让加西亚这样的废物孩子投胎到白人的家庭里，他们至少比我们更有能力抚养他。眼下，我们全家人都面临被饿死的威胁，我要将他的杰作还给他，我要同他决裂，我已经彻底同他决裂了，我要将他创造出来的这个只知道像个疯羊一样发作癫痫，只知道大口吃饭和随地拉屎的废品原原本本地还给他！我们已经做得够好的了，我们已经省吃俭用地照看了整整十年这个废品了！我们从未获得过一丁点儿报偿，好啦，眼下我自认倒霉，什么报偿都不要了，我真想快点儿将他的残次货还给他！”
妈妈揪着自己的胸口哭出声来，“不，阿兰，你一定是醉酒还没有醒来，你一定是在说胡话。加西亚不是上帝的，加西亚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创造的他，你不能将他丢在野外，他只会活活饿死！”
爸爸像是得到了提醒，他猛地站起身，大声地说，“是的，再不将这个废物丢掉的话，我们都会饿死的，我们全部会被拖累死的，他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我们两个人。他的一支针剂就够我们全家吃三天饱饭。”
妈妈像是早有预备似的跳到地上，挡住爸爸，她身后是正在呼呼大睡的加西亚，那只好不容易摆脱了束缚的公鸡在床底下打着盹儿。
“我早该听莱加达的话，我早该下了决心的。我不能再这么犹豫不决，不能再这么仁慈下去。”爸爸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开始穿鞋，“只需要下那么一会儿狠心，一切就都会解决的。只需要残忍那么一小会儿，我们就能够得到解脱，也许这对加西亚来说也是个解脱呢。是的，加西亚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我决不会亲自动手害死他的，也许上帝会让他挨饿，也许别的人会害死他，但对于他这样的神志不清的人来说，活着其实比死了还要痛苦，他活着是在受罪，是在受折磨，不仅自己受折磨，还让辛辛苦苦照看他的人也跟着受折磨。”
妈妈发疯般地拦住爸爸，不让他穿另一只鞋，“不，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丢弃自己的孩子，你这么做是会受到惩罚的。”
“难道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爸爸苦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变得通红，就像是喝了好几瓶烈性酒。他看上去如同一只下定决心要行动的狮子，内心燃烧着野蛮与狂暴。他盯着窗外的若隐若现的星星，突然间像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还有什么比一个智障的儿子更能惩罚我？上帝，你看到了吗？太阳神，你总该看到了吧？为了养活这个不懂人事的孩子，我像只鼹鼠一样整天在地底下刨石头；为了让他能吃饱，我不止一次饿肚子；为了能让他到医院里注射针剂控制病情，我连最廉价的掺假的皮斯科都喝不起，可是，我得到了什么？直到今天他都不会喊我一声爸爸，直到今天我得到的仍旧是他的满口污言秽语和他狠命地对我的头发的撕扯。神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犯下了什么罪孽？为什么你们要如此无情地惩罚我？你们如果真的想惩罚我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像皮萨罗那样痛痛快快地死掉？我倒宁愿死掉，死了就不用再忍受这些折磨了。”
紧接着，爸爸又紧盯着妈妈，“伊沃娜，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在挨饿了，这个月我可以向胡安去赊几袋土豆，可是如果我仍然不能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挖到含有金子的矿石的话，我会被胡安砍死的。还有你们，你们马上会活活饿死的！伊沃娜，你也知道，这不是在吓唬人，德尔索拉尔的妻子和孩子就是饿死在家里的。伊沃娜，我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人了，我没有办法再养活不中用的孩子，眼下，只有牺牲一个才能让另一个活下去。伊沃娜，清醒点吧，莱加达说得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养活加西亚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像皮萨罗和桑切斯一样死在矿场上，加西亚还是会饿死的，即便是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当我们年老体衰，寸步难行的时候，又有谁来照看加西亚？你能指望这个国家吗？这个该死的国家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到那个时候加西亚的下场会更加悲惨。加西亚不该来到世界上，加西亚就不该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上帝就是这么安排他的命运的。伊沃娜，你明白吗？上帝如果想让他好好活着的话，从一开始就会给他一个聪明的大脑的。”
公鸡惊醒了，加西亚仍在酣睡。
妈妈泣不成声，“我们再养活加西亚一段时间好吗？德奎利亚尔医生说过了，有些脑瘫儿是能够慢慢恢复到正常的智力水平的。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加西亚的病情也会慢慢好转的。”
“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爸爸彻底爆发了，“我们已经养了加西亚十年了！整整十年里如果说加西亚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变得越来越痴呆，越来越像只邪恶的毒蜘蛛。谁会对养育自己的亲生父母下毒手，只有森林里那些冷酷无情的毒蜘蛛，它们从卵里孵化出来后，就将自己的母亲当大餐慢慢吃掉，它们就是靠母亲的血肉长大的。伊沃娜，别再听那个书呆子医生的话，他只不过是在安慰你，加西亚永远都不会变成正常孩子的，他只会像毒蜘蛛那样害死我们。想想看吧，加西亚撕扯你的头发，用石块砸你的脑袋的时候是多么的冰冷无情，他迟早会砸穿我们的脑袋，或者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爸爸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向酣睡的加西亚走去，他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目光变得怪异而恐怖。
“不，你不能丢弃加西亚！”妈妈意识到了爸爸将要做什么，死死拦住他。
“走开，现在是我们下决心的时候了，趁他正睡觉，我可以将他带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等天亮的时候，我们就永远不会因为他而再受折磨了。”
“阿兰，他是我们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
“我们不能要这样的孩子，他会将我们全拖累死的！他会将我们全害死的！”爸爸用力地将妈妈甩在一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因为加西亚的事情，爸爸和妈妈不止一次吵过架，甚至动过手，但爸爸下手从来没有这么重过，看来这一次，他是下决心要丢弃加西亚了。
妈妈的鼻子被撞破，鲜血流出来，可是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趴在加西亚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他。
“走开，蠢婆娘，让我丢掉这个废物，让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这个废物！”爸爸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用力拽妈妈，可瘦弱的妈妈居然纹丝不动，她拼命抓住床沿，不让爸爸抱走加西亚。
“蠢婆娘，快滚开！快点给我滚开！”爸爸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挥舞着拳头，劈头盖脸地向妈妈打去，妈妈满脸是血，但她仍然不肯松手。我惊恐地蜷缩进被窝中，耳旁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叫，“他是我们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如果不是邻居们过来阻拦的话，可怜的妈妈一定会被爸爸活活打死。爸爸变了，绝望会彻底吞噬人的心智和灵魂，让他成为另外一个人。
从那夜开始，德奎利亚尔医生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爸爸养成了动手殴打妈妈的习惯，他满口粗话，脾气暴躁，将生育出加西亚这样的孩子全部归罪于妈妈，妈妈的身上和脸上经常有这样那样的伤，那都是保护加西亚的结果。
妈妈变得小心翼翼，寸步不敢离开加西亚，生怕她不在的时候加西亚会被抛弃到幽暗的森林中。神志不清的加西亚，他依然会冲妈妈大喊大叫，依然会用手中抓着的东西狠狠地击打妈妈，依然会拼命揪扯妈妈的头发，他哪里知道如果不是这个伤痕累累的守护神的话，他早就成了林中野兽的大餐或者器官贩卖集团手术刀下的冤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