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妹发现祖之堂心情好,便给他泡一杯茶,说,祖之堂,我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祖之堂喝了一口茶,问,甚么事呢?祝小妹说,二姑娘今年22了,她的婚姻大事不能再拖呢,再说房子又小,不能与黑龙睡一间房呢。祖之堂点点头,问,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呢?祝小妹说,有啊,那个小马你晓得的,他一直在等我们家二姑娘。祖之堂听到那个小马,连忙摆手道,那个憨鸟的儿子我不喜欢。祝小妹说,听说他现在开商店,很会赚钱的。祖之堂问,这个不谈了,还有其他对象吗?祝小妹说,还有一个地质队的工人,今年33岁,是吃居民粮的,有房子住,只是年纪大了一点。祖之堂说,这个不错,大一点会疼人咯。
他们正说着,二姑娘从外头走回来,她长得与大女儿一样,瓜籽脸,柳叶眉,蜜蜂腰,而且比大女儿的皮肤还要白,还要漂亮。她换上拖鞋,高兴地说,妈,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祝小妹转过身子问,么事好消息?二女儿应道,地质队的半边户的农村户口,可以转为自理粮户口,说是市里有了新政策。祝小妹迷惑不解地问,么事自理粮户口?二姑娘说,就是把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却没有粮食供应。一个人的户口,只要交3千块钱就农转非。
关于转自理粮户口的事,祖之堂听说过,煤矿上下都在议论,说是满20年工龄的全民所有制职工,可以让半边户农转非。
祝小妹半信半疑,她问祖之堂,你晓得是么回事吗?祖之堂应道,谣传吧。二姑娘接过话说,妈,不是谣传,我的朋友要我把户口改小到18岁,超过18岁还转不了呢。祝小妹问,能改到18岁吗?二女儿神采飞扬地说,我们想办法嘛,有了户口,我就可以参加市里招工。祝小妹说,对,如果我二姑娘有了户口,不愁没有工作。祖之堂说,如果真的能转,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转的,我上班就去矿里问一问。
祖之堂点燃一支烟,心想,转一个户口,3千块,3人就是9千呢,哪有这么多钱哇。
这天晚上,祖之堂辗转反侧,一宿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他骑上胡鄂送给他的旧自行车,赶到矿里,正好碰上矿长田河。田河比他小8岁,但是头发掉了大半,头顶亮堂堂的。他看见祖之堂,问,大胡子,你今天不是休息吗?祖之堂说,有一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田河问,什么事,让你这么急嘛。祖之堂说,听说市里有了新政策,工龄满20年的半边户职工,可以给家属农转非。田河呵呵一笑道,没错,这是件好事,你符合条件,可以把你家师傅娘和小孩转成自理粮户口。祖之堂问,小孩超过18岁就不能转吗?田河沉思片刻问,你家的二姑娘超龄了吧?祖之堂点点头。田河说,你自己想想办法,看能否改小一点,这是一个好机会呀。祖之堂又点点头。田河说,转成自理粮户口好,以后你们房租不用交高价嘛。
祖之堂嘿嘿一笑,掏出一支便宜的卷烟,递给田河。田河连忙用手挡住说,唉,吃我的有过滤嘴好烟。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带过滤嘴的常德烟。祖之堂接过常德烟,说,我是穷人,没办法。田河说,大胡子,看在你这个老劳模的份上,你二姑娘的年龄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回家准备好钱,每一个户口4千块。祖之堂闻言一怔,嘴上叼着的烟掉到了地上,他拾起烟,颤颤地问,不是每人3千块吗?田河伸手拍拍祖之堂的肩膀说,大胡子,我们煤矿与别的单位不一样,半边户有了户口,不用多交房钱了嘛!祖之堂说,那我就转两个小孩,孩子他妈不转行吗?田河呵呵笑道,那不行,要么不转,要么首先转爱人,其次孩子随母才可以转的嘛。
狗儿的。祖之堂在心里骂道,这些当官的真会算计。
5
这个夏季,马前庙的半边户们对“1987”深怀感激。在1987年夏,他们成为城里人了;在1987年夏,他们有了自理粮户口;在1987年夏,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马前庙的居民几乎像过年一样,煤矿、地质队、船厂的工人们在大枫树下碰到在一起,脱口而出的话是,“国家的政策好呢”、“市领导惦记着贫苦工人啦”。这些话出自大家肺腑之言。地质队的家属,有的30多年两地分居,夫妻双方生活苦不堪言。煤矿的半边户有了住房的,也是交高价,与外面租房差不了多少,这日子让穷人变得更穷了。
祖之堂这些年省吃节用存了8千元钱,不够转3个人户口。不得不向大女儿祖雪开口借,祖雪见状,当即从银行里取出4千元,送到祖之堂的手里,说,爸,我现在日子过得去,这4千块,就当我帮黑龙转户口啦。
把钱交到矿里后,很快从派出所那里拿到了迁移证,孩子们的户口随即落户鄂王城。二姑娘有了户口,陆青山煤矿和鄂王城商场均表示愿意招录她。二姑娘喜欢商场,那里工作环境好,她喜欢闻那种水果糖的香味儿。
二女儿有了正式工作,祖之堂终于透了一口气。
一天下午,祖之堂在家轮休的时候,二女儿带回一个男朋友,叫祝军,是商场办公室的干部。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祖之堂和祝小妹一看,皆满心喜欢,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
到了第二年“五一”,二姑娘嫁给了祝军,住在马前庙附近的另一个居委会。那里是一个开发区,富人比较多。
自此,祖之堂生活的负担轻了,每当他轮休的时候,他就会带上祝小妹,去附近看楚剧。看楚剧是他和祝小妹的共同爱好。他们尤其喜欢去看市内的光明剧院看戏,那里的戏台封闭好,唱的戏在剧院里能听得字正腔圆。有一天,他和祝小妹来到光明剧院,看现代楚剧《赶会》,《赶会》唱的是“应山调”,总有“咿呀嘿,呀嗬嘿”或者“嘿呀嗬嘿”的调子,让人很好记。并且它借用鄂东南一带民间舞《双推车》的舞蹈动作,非常好看。
看完戏,他骑着单车带着祝小妹赶回家的时候,祖之堂就会唱:“咿呀嘿,呀嗬嘿。车子推得欢呀,咿呀嗬嘿……”祝小妹便用拳头在他的背上一边敲一边骂,老不正经的,还唱楚剧呢,你没发现你的胡子拉碴,满脸皱纹吗?
祖之堂回到家,对着穿衣镜一照,果然发现自己老了,他干咳两声,发现眼角和眉宇全是深深的皱纹。他感喟道,岁月不饶人哇!
6
光阴似箭,一个个日子眨眼之间成了老黄历。但一件件稀奇事却不断在马前庙出现,20栋的张家父子俩同一天被抓进派出所,父亲嫖娼,儿子打架;51栋的李家有一个女孩未婚先孕,在家里生下小孩,竟然活生生地扔下了楼……比这些小道消息更有令人痛心的是,红火了几十年的国营船厂一夜之间破了产;国营鄂王城商场让私人老板一千万元买下来;地质队大批职工下岗;陆青山煤矿因煤炭枯竭,有一半职工被买断工龄,每人400块钱一年,30年工龄的也就一万二。这都发生在1996年前后。
祖之堂则于1992年56岁时光荣退休。
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到了1995年,住在马前庙居委会的,大多成了名副其实的穷人。有了钱的人或者升了官的居民,都纷纷搬出马前庙,即使搬到马前庙的富人,也住不了多长光景,另觅富人区。只有少数做生意赚了钱的居民,还与穷人同住小区,但他们从不说自己富裕,生怕穷人晚上要打劫似的。船厂的失业工人老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在自家一楼改成餐馆,办了一家湘西凉粉店,早上、中午、晚上屋内外的位置都坐得满满的。因为小区住的都是煤矿、地质队、船厂的工人,大多做粗活,大家都喜欢吃味重的、有辣劲的。湘西的凉粉又是他家的祖传秘方,非常吻合大家的胃口。加上老石为人厚道,所以生意特别兴隆。现在他聘请了五名服务员和两个厨师。据说他每月都能纯赚上万元。可是老石与别人聊天的时候,经常呵呵笑道,赚个鬼,每个月劳心费力就赚两三千!
像老石这样会赚钱的生意人,整个小区并不多。
然而,马前庙是一个好地方,后面是陆青山,前头是鄂王湖,依山傍水,惟一不足的离市内远了一点,去市内逛街坐公汽需要半个小时。并且这里居住的大多是穷人,让人瞧不起,人们对这个居委会有一种先天的歧视。其实,这个地方除了脏乱差以外,风水还是不错的。
一天傍晚,祖之堂吃过晚饭,散步走到大枫香树下,那里坐满了下岗失业工人,有的牢骚满腹,说好好的一家船厂,好好一家国营商场,说倒就倒了。狗儿的,当官的做些什么事!有的说着马路消息,听说从破产船厂清产核资领导小组传出一条好消息,准备实行住房改革,把福利房变成商品房,让职工们掏钱购买。煤矿的长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接过话问,冇得钱么样买?船厂一位失业工人说,你不买房,以后住房收高价,不买划不来。另一位老工人说,听说市里很多单位,都开始实行房改政策,以后再没有福利分房,我们参加房改后,以后的公家房子是私人的了,这是一件好事情哪。长子说,我已经买断工龄,那点钱留着养老,买个鸡巴房。一名老师傅马上反驳,说个鸟话,房子真的成为我们自己的,为什么不买?一位四川口音的老工人附和道,对嘛,买下房子有啥不好?以后我们这些长工有了自己的房子哈。
祖之堂不知道房改是什么玩意。他悄悄问船厂的那位中年师傅,他应道,你用钱把福利房买下来,以后房子就是你自己的了,你可以出售给别人,这是党的政策好,给我们想好了退路。祖之堂说,那房子贵不贵呢?对方答道,不贵呀,听说我们的房子8千块就可以买下来。祖之堂又问,你住的是多大的房子?对方说,使用面积34个平方呢。
祖之堂遂心中琢磨,我家的只有30个平方,如果买下来,几千块钱,肯定划算。想到这,他觉得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祝小妹。他于是调头往回走,经过老石的湘西凉粉店,看到老石站在门口接待一群中学生吃粉条。祖之堂提高嗓子说,石老板,生意真好哇!老石瞅一眼祖之堂,嘿嘿笑道,托大家的福。祖之堂说,是托党的福,是党的政策好!说完,他走过湘西凉粉店,哼起楚剧的“应山调”:“咿呀嘿,呀嗬嘿,沿着大道奔前方呀,咿呀嗬嘿……”唱了一阵,他感到有一点气喘,接不上气来。
7
这是1995年秋。
太阳还没有从陆青山爬起来,东方只有一片鱼肚白,祖之堂扛着自行车,走下楼,丁当丁当地一阵铃声之后,伴着秋风冲出了居委会。
一会儿,他骑车上了一条小公路,那是通往煤矿的专用公路,路面坎坷不平,他不得不减缓车速。
到了煤矿办公大楼,临时成立的房改办还没有人上班。他老远看见门口蹲着几位煤矿工人,其中有一区的费杰德和六区的憨鸟。他们两人均以自己的儿子没有娶到他的女儿,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憨鸟,他的儿子小马至今还没有娶亲,一直想着他的二姑娘。这让憨鸟感到非常气愤,他常常坐在大枫香树下指桑骂槐。
几人看见祖之堂,大家似乎用怪异的目光瞅了一眼祖之堂。因为这几个人中,只有他一人退休在家。祖之堂摩挲着络腮胡子说,伙计们,是在这里交房子钱吗?费杰德接过话道,大胡子,好久不见,你的气色还是这么好啊,房钱凑足了?祖之堂说,我借了两千块,凑了8千块呀。憨鸟见状唱着楚剧道,紫金炉内烟飘渺,龙行虎步踏琼瑶……唱罢,他得意地站起身对祖之堂说,家有千金也不富,大胡子,看在我儿子喜欢你二姑娘的份上,冇得钱我可以借给你咯。一个煤矿工人听了说,憨鸟现在开始牛逼了。祖之堂讥讽道,我大胡子不富裕,但儿子娶亲冇得问题,我儿子现在技校读书,女同学争着要嫁他呢。费杰德听了嘿嘿地笑。憨鸟眯着细眼儿,点着头说,狗儿的,老子服了你,我儿子每月收入上万块,都冇得你牛逼。费杰德嘿嘿笑道,我发现大家对房改的积极性蛮高,不管退休的,还是上班的,以后大家买了房子,干脆不挖煤炭咯,狗儿的,就去学憨鸟的儿子做生意啊。他的一番话,惹得几个人哈哈笑起来,祖之堂也跟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呵呵笑。
房改办的财会人员这时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大家一窝蜂地挤过去交钱。轮到祖之堂交钱时,女会计说,祖师傅,恭喜你哈,以后这房子就是你个人的了。祖之堂问,那么房产证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呢?女会计应道,那我不晓得呢,要到市房产局去办。祖之堂干咳两声,轻声问,不会再加价钱吧?女会计说,矿里要求每户暂交8千块,你的工龄长,优惠得多,估计差不多吧。祖之堂呵呵笑道,我有36年工龄呢。会计啧啧称赞道,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呀。
交好房子钱,祖之堂心想,狗儿的,做了一辈子,存了这点钱,一次交给了共产党。但转而一想,共产党给我一套红砖房子,值!
临离开煤矿时,他骑着单车在煤矿绕行一圈,发现国营陆青山煤矿的变得更破旧了,煤水泵、鼓风机、铁轨都破破烂烂。在另一头的通风井旁,长满了火棘树,此时,火棘树结满了一串串红红的火棘果儿。几只山羊在悠然自得地吃着火棘树的叶子。祖之堂叹口气想,国营煤矿也老了啊,于是骑着车匆匆离开了煤矿。
8
1996年,祖黑龙20岁时,从鄂王城工业技校毕业。技校三年,祖黑龙长得身壮如牛,身高175厘米,体重72公斤。而且很大程度继承了祖之堂的基因,国字脸,络腮胡,眼睛略微低凹,额头、眼睛和脸形,很像《上海滩》剧中丁力的扮演者吕良伟,所以,从他15岁开始,同学们都叫他丁力。他从初中到技校,一直是学校女生喜欢的白马王子。在技校里,他先后与三名女生租房同居过,囫囵吞枣地爱恋着。
与第三个女朋友结束恋爱关系,是这年夏天。星期天的一个早上,他送大姐祖雪的女儿胡亭去艺校学跳舞,进练功房时,他碰上艺校女生边壁玉,边壁玉芳龄18岁,是艺校二年级学生,一个标准的美人儿,身高167厘米,如同《红楼梦》美女妙玉一样: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祖黑龙发现她时,低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婀娜的身子,一动也不动。边壁玉看见帅气的祖黑龙,以为他是来练功的同学,落落大方地向他打招呼道,嗨,你好。祖黑龙咧着冲她笑了笑。谁知边壁玉嘻嘻笑道,你这么胖,还跳舞?祖黑龙说,我不胖呀。边壁玉说,对于跳舞的人来说,是胖的,知道吗?这时,12岁的胡亭跑过来说,玉姐姐,他是我舅舅,送我来学跳舞的。边壁玉闻言,吐了下舌头,转身走了。祖黑龙本想追过去,向她说一声对不起,被胡亭拉住说,舅舅,你快走吧。祖黑龙低下头问,亭亭,她叫什么名字?胡亭应道,不知道。祖黑龙说,你帮我问一问玉姐姐的名字,我请你吃烧烤,好吗?胡亭说,好啊好啊,一言为定。
当天晚上,祖黑龙打听到边壁玉的名字。她爸妈都是鄂王城水泥厂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