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石
那天,我在办公室电脑前看股指期货资料,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我打开手机,传来一位老人低沉的声音:你是新闻官吗?我应道,是的,您是哪位?老人说,我有一个重要的新闻对你说。我说,好的,您请说。老人咔咔咔地干咳了几声道,我有哮喘病,电话里讲不方便,我在香奈儿小区的大枫树下,你过来吧,我等你。我连忙问,是什么新闻呢?老头又咔咔地咳两声说,突发事件,昨晚小区一个相当老实的老头在别墅前上吊自杀了!
听老头这么讲,我觉得真是一条重要新闻。香奈儿社区我非常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是贫民区,尚未改名,叫马前庙居委会,还没建新楼房,更没建别墅,住的均为地质队、煤矿、船厂家属。我爸妈乃船厂的工人,论资排辈分得一楼的几十平米的房子,企业破产之际不得不把客厅改成餐厅,在门前摆个煤气炉,卖早点。老爹不卖湖北的热干面,却独辟蹊径卖家乡的湘西凉粉,取名叫老石湘西凉粉店,生意出奇的好,每月可纯赚上千元。
那棵大枫香树在社区的中间,有上百年历史,两个成年人合起来才能抱得住,小时候我经常在树下玩。后来旧城改造时,很多柏木陆续被砍掉了,但这棵枫香树一直成为保护植物。香奈儿社区离报社不太远,我骑摩托过去,大约只要几分钟,我看看时间,下午5时15分,便决定马上动身去看看。
待我赶到香奈儿社区,老远看到一位老头坐在枫树下,他穿着白色衬衣,头上绾着白色的头巾,像陕北的老大爷。我停靠好摩托,走到老头身边,发现他年事已高,头发花白,满脸皱褶,像一块揉搓的绉布。双眼深陷,暗淡无光。坐在那里,似睡非睡。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报料,走到他的跟前,试探地问,老师傅,我是报社的记者,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老头自杀?他翕动一下嘴唇,如同螳螂捕食后活动自己的嘴。过了片刻,嘴里才嗯一声。我在他身旁石凳上坐下来,先套近乎问,师傅您贵庚?他似乎没有懂我的话,没理我。我又问,您叫什么名字?老头说,我叫俎理发,俎是左边两个人,右边是个而且的且,理是道理的理,发是发现的发。
这个姓少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老头自杀的事。
老头也许看出我的心事,嗓音低沉地说,小伙子,你不要急,让我慢慢道来,这事说来话长!
老头说,那个自杀的师傅以前是个煤矿工人,名叫祖之堂,外号叫大胡子,住在前头,他为啥自杀呢,一言难尽哇……
1
凉爽的春风从陆青山那边轻轻地吹过来,祖之堂敞开衣襟,露出黑黑的胸毛。他站在小山沟中央,马前庙一排红砖瓦房隐约可见。他的老婆祝小妹说,大胡子,以后你上下班都要路过这山沟呢。祖之堂说,哈哈,有了洋房子住,要我翻十座山我都愿意哇!他用黑黑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又说,风转向了,要变天呢,我们赶紧把家具搬过去。说完,他拖起板车沿着小公路往前走,车毂辘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这是1975年3月27日,祝小妹挑选的黄道吉日,祖之堂一家四口从山背的陆青山煤矿的简易工棚搬到马前庙工人新村。
陆青山煤矿在马前庙做的房子全部是三层高的红砖碧瓦的楼房,房子里有厕所,有厨房。
祖之堂分得是三楼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他把那几个黑不溜秋的柜子搬进屋,与祝小妹简单整理几个房间,要大女儿祖雪在墙上贴上革命现代京剧《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吴清华、娘子军连连长和红军通信员小庞的彩色照片。祖雪贴好照片,祖之堂在客厅贴上自己荣获的市劳模的奖状和毛主席语录。祝小妹见了说,大胡子,我们真像革命家庭呢。祖之堂用手抚摸脸上的络腮胡子,呵呵地笑道,我们穷人终于翻身当家作主。说着,拿出准备好的一块有千响的鞭炮,在楼道里点燃,可那块鞭炮做得假,噼噼啪啪地像放着闷屁,祖之堂见状骂道,狗儿的,买来块不响的炮仗。他的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捂着耳朵,与她们的留着黑黝黝长辫子的妈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祖之堂1936年出生于被誉为将军县的湖北省红安县,1956年被鄂王城国营陆青山煤矿招为煤矿工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井下采煤,与很多矿工一样,都住在煤矿边上由油毡盖的简易工棚,热天热死,冬天冷死。
搬进新家吃第一顿晚饭时,住在对面的二区班长任大红推门进屋,他比祖之堂大两岁,开口说,小祖,祝贺你搬进新家!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祖之堂说,还是共产党好哇,我们终于住进了洋楼。任大红从口袋里掏出五斤粮票,放到祖之堂吃饭的八仙桌上,说,我冇得什么可以送你,收下五斤粮票吧。祝小妹急忙站起来,把黑辫子往肩膀后一甩说,任师傅,你太讲礼了,我们不能收下你家的粮票呢。任大红笑道,在煤矿一区,我最佩服的几个班长,要属小祖,这粮票不收下就有些见外,再说你们是半边户,小祝和孩子冇得户口,冇得口粮哪。祖之堂说,任师傅你搬进新房子,我冇得什么东西送你哇,真的谢谢你。祝小妹说,那就坐下一起吃碗饭。任大红摇摇手说,我已经吃过了,现在要去楼下活动活动,外面有一个水泥操场,能够打球呢。大女儿祖雪接过话说,爸爸,我们学校还不是水泥操场,我想去踢毽子。祖之堂说,快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全家人出去玩。
吃完饭,祖之堂丢下碗筷,走下楼房,在附近闲逛,偶尔碰见认识的煤矿工人,则点头问好。当他逛到那棵百年枫香树前,看到大家搬来家里的小凳子,坐在树下摆龙门阵,其中有几个是煤矿二区和五区的采煤工人,他们与祖之堂一样,均为半边户。有一位外号叫长子的采煤工人,他是五区的,正在发牢骚,他说,狗儿的,煤矿领导心特别黑,我们半边户住房子,他们收房租每月2块。有人问,如果不是半边户呢?长子答道,只要两毛钱。有人说,煤矿能给半边户分房子,就很好不错了,你们看到船厂吗?那么有钱,半边户没有一个能分到房子,都住单身宿舍。长子叹口气说,都是命不好。
祖之堂听了,心里想,谁叫我们是半边户呢?住楼房交房租总比住工棚好哇!
2
住进马前庙的新房,祖之堂生活比以前显得更加拮据,不仅增加两块钱房租,几乎少了一个星期的伙食,而且不能种菜,日常季节蔬菜也得买。正在这时候,祝小妹怀上第三个孩子。祖之堂不得不放弃所有的节假日的休息,指望多加一个班赚几毛钱的生活费。
经过10月怀胎,1976年6月一个夜晚,祝小妹非常争气,给祖之堂生下一个儿子。儿子生下时,又黑又瘦,却很像祖之堂,长着一个小国字脸。祖之堂把他抱在怀里,嘿嘿地笑道,老子识字不多,今年是龙年,狗儿的,取个大气的名字,叫祖黑龙呵。
祖黑龙两岁的时候,祖之堂大女儿祖雪初中毕业,在家待业。这时,16岁的祖雪长得亭亭玉立,像她妈一样皮肤白晰,像她爸一样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区的党支部书记费杰德看着祖雪长大,非常喜欢祖雪这个文静的女孩,他有一个农村户口的儿子比祖雪大一岁,想让祖雪做他的儿媳妇,祖之堂非常赞同,却遭到祝小妹的反对,祝小妹说,我的雪儿长得漂亮,要找就找一个居民粮户口,找一个不用交两块钱房租的家庭。
祖雪18岁那年,船厂的机电车间的车间副主任胡建铁的胖儿子胡鄂在马前庙操场遇上出来买菜的祖雪,立即被祖雪的花容月貌所吸引,他于是跟踪祖雪,发现她住在马前庙52栋5单元3楼,书名叫祖雪,农村户口,在家待业。胡鄂回到家里,吃完饭,对他妈说,妈,我今天操场遇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祖雪,鹅蛋脸,大眼睛,非常美。胡鄂的妈是武汉人,她用一口武汉腔应道,有本事你克(去)追她。胡鄂说,她住在52栋,她爸是陆青山煤矿的。他妈问,不会是半边户?胡鄂答道,她是农村户口。他妈马上板起脸说,农村伢儿要她做么事?胡鄂说,妈,她真的太美了,我非常喜欢。他妈说,我们商场有蛮多女伢呢,吃居民粮的,我克给你介绍一个喽。胡鄂说,她像七仙女一样,鹅蛋脸,蜜蜂腰,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妈说,你莫给我讲这些。
未得到母亲的支持,胡鄂丝毫没有泄气。有天他从船厂下班,又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祖雪出来买菜,他就故意走过去问,你是胡琴吧?祖雪闪着明亮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莺鸟一样,她慭慭地说,你认错了人。胡鄂故意一拍脑袋,哦,你姓祖对吗?住在52栋,你和我妹妹是同学呀。祖雪问,你妹是哪个?胡鄂说,我妹妹叫胡香香,我们是船厂的家属。祖雪说,那是小学同学吧。胡鄂说,那我不太清楚,有空到我家去玩吧,我住在12栋。祖雪望一眼胡鄂,发现他相当胖,简直看不到脖子,长得蛮憨厚,不像坏人。但他说的话,像坏人。她不敢与他讲话,赶急抽身离开。
胡鄂这次发现祖雪真的是一位好姑娘。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夏日的太阳晒得劣质柏油路直冒黑油。胡鄂鬼鬼祟祟地来到祖雪家,祝小妹正在客厅给祖黑龙切西瓜,祖之堂上中班,在家休息。他坐在藤椅用蒲扇扇着风儿。祖雪未回家,在裁缝店学裁缝。满脸络腮胡子的祖之堂看见胡鄂,他问,你找谁?胡鄂应道,叔叔,我来找祖雪,请她看楚剧。祖之堂马上放下手中扇子,他打量一番胡鄂,瞪着眼问,你认得祖雪吗?胡鄂点点头。祖之堂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鼓,他问,你住在哪里?胡鄂说,我现在船厂上班,住在12栋。祝小妹问,你是吃居民粮的?有房子住吗?胡鄂点点头说,我是工人。祝小妹闻言,一边搬凳子一边问,你家住多大的房子?胡鄂说,我爸妈是国家干部,住的是大房子,三室一厅的呢。祝小妹问,你喜欢祖雪吗?胡鄂点点头。祝小妹说,我家祖雪心地善良,你不能欺侮她呢。胡鄂说,嘿嘿,我人也老实嘛。
就这样,胡鄂凭着他的一套房子和工人身份博得了祝小妹的好感。
入秋以后,胡鄂趁爸妈都在家的时候,把祖雪带回了家。胡建铁望见祖雪美貌如花,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里。胡鄂的妈左瞧瞧祖雪的鹅蛋脸。右瞧瞧祖雪的大眼睛,叹口气说,这伢儿长得蛮标志,就是鬼农村户口,找不到工作呢,急死人。胡鄂说,妈您是商场书记,您把她招进商场,先做临时工,再想办法转正了。胡鄂妈用武汉腔应道,我是书记,群众的眼睛都盯着我,我哪里好克帮她?再说她是农村户口,我冇得办法帮她!胡鄂说,您不帮她,我也要娶她,我这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
祖雪一听,感动得眼泪直掉。
祖雪出嫁那天,是1983年元旦,她得到了公公婆婆的两份重礼,一份是胡鄂的妈妈把她招进了鄂王城商场,通过关系将她户口迁进了城里;另一份重礼呢,就是马前庙12栋的三室一厅的房子,让给他们新婚夫妇住。
祖之堂见了喜笑颜开地说,还是共产党好,让贫苦群众有房有工作哇。
3
祖雪出嫁后,家里忽然少了一个人,祖之堂心里变得空荡荡的。一天,他趁星期天上夜班时,来收拾家什,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张发黄的奖状,只见上面写道:
祖之堂同志:一九七二年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认真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出色完成了党的各项任务,荣获模范工作者光荣称号。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中共鄂王城市委员会、鄂王城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三年三月(盖章)。
这张奖状在墙上贴了一年,浆糊变得干巴,快要掉下的时候,他把奖状藏进了柜子,一直没有动。再次看见它,祖之堂感慨万端:唉,10年了,眨眼过了10年光景!当初的房租从每月两块,已经涨到了八块呢。
儿子祖黑龙看见祖之堂手里拿着奖状发呆,便嚷嚷道,爸爸,我要做纸飞机,我要做一架纸飞机。祖之堂听了骂道,狗儿的,这是老子的奖状,不能做!祖黑龙问,为什么不能做?这张硬纸蛮好做飞机的。祖之堂吼道,狗儿的,你这一个多学期的书白读了!他把奖状展开,指着祖之堂三个字问,这是什么字?祖黑龙一摸脑袋,大声道,老子知道,祖之堂,是你的名字。祖之堂一听,立即沉下脸说,你是学生,说话要文明,下面的字呢?祖黑龙怯怯地说,一九七二……年……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祖之堂说,对,继续认。祖之堂说,后头的字不认得。祖之堂骂道,狗儿的,白读了一年书。祖黑龙说,才不呢,我还认得毛主席!祖之堂说,黑龙,你要好好念书,不要学爸目不识丁,要读到北京天安门去,住大洋房哇!说着,他伸出手,拎起祖黑龙的耳朵问,你的耳朵听进去了吗?祖黑龙歪着脖子,痛得直咧嘴。
这时,祖之堂的二姑娘走到门口,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她轻声地说,爸,这是小马,我的朋友。祖之堂这才发现,高中肄业赋闲在家的二女儿,什么没有学会,学会了谈恋爱。二女儿1966年出生,只有18岁,祖之堂从心里反对她谈朋友。但是他不好发作,忍住脾气问,你的朋友是做么事的?二女儿说,他和我一样,半边户,他爸在煤矿六区上班。祖之堂问,他爸叫什么名字?小马接过话道,我爸叫马森林。祖之堂想起来了,马森林外号叫憨鸟,是从江西九江农村招来的,一副憨相,几个煤矿工人常骂他憨鸟,最后竟成了他的绰号。
祖之堂把他俩叫进门,郑重地说,你们俩作为普通朋友交往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谈朋友。二姑娘闻言,撅起嘴巴。小马欲向祖之堂申辩,被他制止说,小马,你是农村户口,没有房子,我的女儿不可能嫁给憨鸟的儿子。祖之堂说这话明显带有鄙视的语气,小马听了,脸哗地红到了脖子根。他低下头,转身逃出了祖之堂家。二女儿见状,气得在家直跺脚。
祖之堂把奖状收进柜里,感觉办成了一件大事。他点燃一支烟,悠然自得地走下楼,哼起了楚剧《打金枝》选段《登殿》唐王所唱的开场白:紫金炉内烟飘渺,龙行虎步踏琼瑶。曲子还没有唱完,看到两辆东风车载有崭新的家具开进小区,停到地质队家属楼那边。几个煤矿老工人站在楼下,用羡慕的语气说道,狗儿的,搬来一家有钱人。
4
与富人不一样的,穷人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对于穷人来说,夏天的日子,非常酷热;冬天的日子,非常寒冷。他们期待过“二八月,乱穿衣”的季节。祖之堂与许多的煤矿穷工人一样,最不愿过的是夏天。因为冬天可以去煤矿附近拣些煤末子和煤砟子,做成煤球,在家用煤炉取暖。
1987年小暑前几天,接连下了两天的大雨,长江的水位超过了防汛的警戒线。陆青山煤矿担心透水事故的发生,决定放假几天,停产检修。祖之堂回到家里,对祝小妹说,小妹,今年夏天好,难得有这么凉快的天气,我们穷人蛮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