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外地打工。离家乡几千公里,梦里,尽是父亲佝偻的背影。想到此,我拼命地挣钱,只要能挣钱的活我都干,往往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每一次睡下,我都有一种虚脱的踏实。我想,父亲迟早有一天会理解我的。
哪知,就在我赚钱正欢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由于劳累过度,再加上严重营养不良,一个雨夜,我天昏地暗地加班到凌晨,最后起身时,眼前一黑,“咚”地栽倒在水泥地上。同事送我去医院,一检查,我得了急性肝炎,并伴有腹水。那些恐怖的夜晚,我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病房惨白的墙。辛苦赚来的钱,像流水一样漂去。我才知道“贫穷”这两个字眼,在穷人的眼里是多么的可怕!
多想在死之前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看一看他苍老的脸庞,然后,怀着一种麻木的刺痛,在父亲怀里安静地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想告诉父亲,我不能让他承受这一打击。医院渐渐减少了用药,我只想挨一天是一天。
一天清晨醒来,我看到了父亲。几月不见,他显得更加瘦小。胡渣,像山上的松针恣意地伸进我的眼睛。原来,父亲接到了公司打给他的病危电话,带了几个叔父,扒了一辆货车,几天几夜没合眼马不停蹄地赶来。
几天过去,父亲带来的钱快花光了,我的病情仍没有好转,父亲的哮喘病却复发了,因为怕吵醒我,实在忍不住咳嗽时,他就捂着嘴,跑到医院的黑暗角落咳嗽。虽然声音被掩饰得很小,但更能揪起我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父亲与叔父们商议租一辆出租车,将我接回去继续治疗。当父亲背着我出院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明显突出的肩胛骨,如两只铁蝶,坚硬如刀。可是,这么多人共乘一辆车,显然坐不了,而父亲不想再花钱租车。
他围着车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车尾厢对司机说:“师傅,我就躺这儿吧。”
司机呆了,在他眼里,尾厢只能装一些物品,可从来没有载过人。见司机犹豫,父亲猫着腰就进去了。他将自己蜷缩在里面,如一只干虾。
司机见此情况,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让父亲注意安全,实在憋不住就喊一声。
几个叔父都争着要去,父亲对他们说:“我矮小,就我吧,你们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叔父们实在不忍再看,难过地转过脸去。
临行前,父亲爬出来,走到我跟前,伸出他粗糙的手,握住我,说:“活着回去,孩子!以后的路,你要走好啊!”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坚定地回答他:“爸,咱们要一起回家,好好的!爸,我这就回去复读,你要看着我考大学,你要答应我!保重,爸!”
父亲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苍凉的微笑。
德州的冬天很干冷。即便坐在车厢里,也感觉到外面的冰寒。为了保证父亲的呼吸,司机将车尾向上掀开一条缝。叔父一路告诉我:“孩子,回去好好读书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山上抹泪,他不稀罕你的钱,在乎你为他争光。”
车行驶在如水的月色中,北风蹭着车窗呼啸而过。司机显然拼尽了全力,他也是在为父亲争取时间。
整整两天三夜,冷风像一只只无形的怪兽,无孔不钻。坐在车里面,几个人相偎取暖都觉得寒冷。我不知道病痛的父亲会不会挺得住。我与他只隔一层钢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能翻身、不能动弹、不能叫痛,强忍着孤寂、病痛与颠簸。他是在用他的生命抢救我的生命,用他的时间换取我的时间啊!
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类父亲,子女永远是他们的希望、信仰、寄托、主宰、力量之源、奋斗之根,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黎明时分,天色如墨。在一个出站口,警灯闪烁一片。一辆辆车被依次拦下,检查、问证、放行。轮到我们时,警察看了车上每一个人的证件,最后让司机打开尾厢。在警察的注视下,司机颤抖地打开车盖,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一个警察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摸了摸父亲。父亲呻吟了一声,警察吓得跳了起来,旋即大怒:“怎么能这样载人呢?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我这才得知,路上不断有司机与乘客透过那条“生死缝”,看见了一动不动的父亲,记下了车牌号,并报了警:有人偷运尸体!
警察要罚款。这时父亲清醒了过来,想出来却又不能,在叔父们的帮助下,他一点一点被拖出,患了风湿与静脉曲张的他,双脚不能沾地,只有靠两个叔父的手勉强搀起。陡然,父亲脸色青紫,唇色焦白,自胸间传来一声猛咳,穿透喉间,如雷袭来,刺入耳膜,听之让人心颤。
显然,父亲不能动弹的原因,是昏过去了,失去了知觉!
父亲凝望着我,嘴唇哆嗦,第一句话就是:“求求你们放行吧!只要救活我儿子,我死不死无关紧要,这事与司机没有干系,我给你们跪下啦!求求你们这些好人了!”一阵刺痛袭击了我,我大叫一声:“爸!”人僵在原地,灵魂早已走远。
天色渐明,许多人背过脸抹泪,女人们感动得哭泣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动。
“闪道!出发!”
一名警官高声地命令。
他亲自出动了一辆警车,载上我的父亲,“嗖”的一声,风驰电掣地将一切抛远。透过反光镜,我看见那些晨风里的警察们,伫立在那里举起了手臂,向父亲行注目礼。司机红了眼,狠踏油门,车子发出阵阵嘶吼。泪水,早已在他脸上垦出两道河。
我与父亲没有违背从德州出发前的约定,都活了下来。几个月后,父亲扛着他的那一套家伙走进了大山深处,如一枚坚果落进了深秋。第二年,我考上了一所一类大学。走时,山中开山炮一声一声直插云霄。群山,淹没在我的泪水里。从这一天起,我开始了一种真正的生活。
多年的梦里,这炮声犹在耳际,诉说着我与父亲一起走过的岁月。父亲是在用一种仪式为我壮行,那一声声冲天的梦想,时时提醒我:人活着,不能仅仅只为了自己!
“亲”爹
那年,她才10岁。
10岁生日那天,她的爹再也没有从井下上来。瓦斯爆炸后,她的爹永远离开了她和娘。
娘几乎哭瞎了双眼,一年之中,头发全白了。娘说:“孩儿,娘带你走人家吧,这样你就能上学了。”
她哽咽着说“好”,因为再坚持下去,娘也要累死了。
娘带着她嫁人了,是远方表姑说的男人。她不愿意离开家乡,那男人就说:“那我去她家吧。”
她第一次看到他,惊住——他怎么这么老这么丑?和她亲爹比,他好像老了不止10岁,眼睛小得只有一条缝,已经满脸的褶子,有50岁了吧。她看到他就烦。
这个男人娶了她娘后,也去矿上干活了,发了工资,一分不少地全交给她娘。下了班,买花买糖葫芦给她,期望她叫他一声爹。她偏不。娘让她叫爹,她执拗地说:“凭什么?我爹爹已经死了。”他站在一边,尴尬地笑着说:“那就叫叔吧。”叔她也不肯叫,嫌他啰唆,而且吃饭没吃相,呼哧呼哧的。
14岁,她到镇上读初中了。每个周末,他跑来接她,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娘不会骑,只能他来接。一路上他问长问短,她答得少,因为觉得没必要和他说。同学问她:“那个接你的男人是谁?”她冷漠地回答:“一个远房亲戚。”但他每次来看她,都会带好多好吃的给她,他说:“你娘让我带给你的。”后来有一次她发现,娘并没有带东西给她,是娘说漏了嘴,娘说:“家里用钱紧,这个月就不带什么给你了。”但是她还是收到了他送来的饼干和奶粉,他说:“你娘说了,你正长身体呢,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虽然来自农村,可她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城里的孩子吃得差。她知道,是这个男人关心着她。那时,她小小的心里,有了些许的温暖,但那一声“爹爹”,她是叫不出的。
她考上了高中,他说:“不如,我们搬到城里去吧。”娘反对,说搬到城里做什么,怎么生活啊?
他说:“为了孩子啊!孩子要到外面租房子住,我们怎能放心得下!再说,城里的钱要比这里好挣些,矿上马上不行了,我得多给你们娘俩挣点钱,孩子还要上大学呢。”
那时她17岁,拧着衣角想哭。上高中的费用很高,他凑不够学费,去卖了血。抽屉里,有他卖血的单子,她是偶尔看到的,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刘大苍。很俗的名字,看得她想掉眼泪,她说:“叔,谢谢你。”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搓着手:“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他不善言谈,却总是和她找话说。有一天她听到他和娘说:“这孩子多可怜,10岁没了爹,如果我再不对她好点,心里说不过去啊。明天是孩子生日,你问问她喜欢什么,咱俩送她。”
那是第一次有人给她过生日,是他亲手擀的面条,还有他送给她的一匹小马,布的,花10块钱从集镇上买来的,因为她属马。她吃着面条,觉得心头哽咽。
为了她,他们全家搬到了城里。他在街上做了修鞋匠,娘摆了水果摊。她天天要路过娘的水果摊和他的修鞋摊,他永远在那里忙碌着,有时看到她,他总是说:“你等等。”他的鞋摊旁边,挨着一个面包店,还有一个烤红薯的。有时,他会给她买一块面包;有时,会买一块烤红薯,然后笑呵呵地继续修鞋。
他一笑,眼睛就更小了,她呆呆地站在风中,举着那块烤面包。
她知道,他挨面包房很近,可她肯定他一次也没有舍得吃烤面包。那时,她有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
不幸是在她高二的时候再次发生的。她的娘,突然倒在水果摊上,再也没有醒来。她想,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没了爹,又没了娘,从此,她靠谁?
他说:“孩子,不要哭,有叔呢。”
是啊,她还有个叔!她的丑叔!她和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将会如何?没了娘,他还会管她吗,还会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吗,是不是还要娶一个女人做她的后娘?
他什么也没有说,还是早出晚归,给她做饭,嘱咐她多吃饭。她学习忙,她的衣服全是他洗干净后叠好的。
一年后,她考上了重点大学,他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哭了,他说:“叔准备喝点酒庆祝庆祝。”那时,她想叫他一声爹,但她还是说了一句:“叔,我去给你炒两个菜。”
她上大学要很多的学费。他回了趟老家,把家里的老房子卖掉了,他说:“以前总想老了还乡,现在不想了,卖了以后供你上学,只要你上出学来,叔就放心了。”
她是带着他卖房子的钱上大学的。他每月寄来生活费,她知道,那是他一块钱一块钱攒起来的。那些钱,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啊。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脸更黑了。
后来,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了托福。去美国之前,她回家与他告别。
那是她见到他第一次流眼泪,他说:“孩子,外国要是不好就回来,不要担心叔,我会过得很好。”
她也哭了,说:“叔,我担心你一个人……”他就哽咽着说:“没事,叔是铁打的人,你放心。”
她走时,他去送她,她说:“叔,回吧,您多珍重。”他挥着手,风吹起了白发,临走,递给她一个包,红色的纸里包着什么东西呢?
在火车上打开,她呆住了,是一万块钱。有一百的,有十块的,有一块两块五块的,很烂的一堆破钱,她抱着那堆钱,哭了。
几年后,她飞了回来,是为他处理后事的。他突发脑溢血,死在修鞋摊上。
收拾他的遗物时,只有几件衣服,有的还补着补丁。
还有一件,是他买给她的那匹小马,他一直留着。白色的马,还是那样漂亮,那是她收到的唯一的生日礼物。
钱不多,照样是那样脏,在柜子底下藏着。
她为他订了最好的棺木,比娘的还要好。她按照当地的风俗披麻戴孝,并且在坟前摔了一个碗,那都是女儿应该做的事。
好多人说:“看人家,从美国留学回来还能对一个继父这样。”可她知道,她欠他的,远远无法补偿。她总想让他过上好日子,以偿还这半生恩情。她现在明白了,他早就是自己的亲人了,而且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他最亲最亲的女儿。
摔碗的时候要喊亲人,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喊叔,她喊了那么多年叔,可她用尽力气哭着喊:“爹,闺女为你送碗来了!”
那一声爹,让她泣不成声!
“爹,你听到了吗?女儿在呼喊你,爹啊,那丑丑的亲亲的爹!”
再叫我一声“兔崽子”
爸爸是个挖煤的,绝大多数傍晚,他都是全身黑不溜秋地回来,然后把手上的衣服、皮带重重地摔在椅子上,这表示他不高兴。
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愤怒,后来终于找到了答案:我长得太白。因为有一次,妈妈给他盛饭的时候,他斜眼瞅了我一会儿,嘟囔道:“这么白?”我也觉得自己太白,不像挖煤工的儿子,我以为自己是捡来的。
我12岁那年,妹妹降临人间。妹妹属兔,爸爸就叫她“兔崽子”。临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把妹妹抱过去啃半天,“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上几十遍才肯走;傍晚从矿上回来,把东西一撂,就叫道“兔崽子呢”。
其实我比妹妹大整整一圈,也属兔,可他从来没叫过我“兔崽子”。只是在合称我们兄妹的时候,才说一句“这两个兔崽子”。这明显是搭配。
我没什么怨气,因为小妹实在太可爱了。她哭声响亮,笑容甜美,总是在大家感到乏味的时候,适时地发出咿咿哎呀的声音,让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稍大一点的时候,妹妹又显出懂事的天分。爸爸每天回来,妈妈都会打一盆水给他洗脸。有一次,妈妈忙着炒菜,没来得及打水,妹妹用她的小塑料盆打了满满一盆水,挺着肚子端了过来,小脸憋得通红。那时候妹妹才两岁半,爸爸的感动可想而知。他一手接过盆子,一手将妹妹抱起来,亲得她黑不溜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