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与女儿书
我生下你
只是为了你能活着
做一次纯粹的女儿
而我则做一位崇高的父亲
雪花
自天上惬意地飘落
只想为泥土贡献点什么
如果仅为了那一片装扮的风景
也会消融在岁月的消逝里
六一，立夏，那些新鲜的节日
我尝试着用几本书，一个木偶像
给你扎上彩色的六角形的蝴蝶结
或者用目光给你鼓励
我确信那些
都会给你小小的满足
我只是想让时光定居下来
过完漂泊的一生
那么
我可以坐在乡间低矮的石凳上
无视那些存在和消失的世界
用想念擦亮岁月的伤痕
但作为一位父亲
其实
我……还不配
又一个记忆
你桃花般的脸蛋
开在三月的春光里
在黑夜里
我与一个人在说话
不是你
你樱桃般的嘴
含着开心
有着小广场般的热闹
我试着寻找那声音的方向
在屋里
在我紧挨着的邻座
但不是你
你用冬天般的话语羞辱我
撅着小嘴
而我却幸福着……
雨夜：告女儿书
一个踉踉跄跄的雨夜
梦惊醒的片刻融在你的泪水里
你赤着脚
用攥紧的小拳头围紧我的腿
是不是你
想阻拦住什么？
用眼光恳乞我留下来
留下一份父爱缠绕你
只求我在一个月的某天能看看你的模样
是否长俊？
在稍作迟疑后
我夺门而出
离开了
那个一脸委屈的你
那个留有旧气息的旧作坊
一个被奴役的男子
拖着重重的镣铐
却假装他是一个父亲，男人
若干月后的又一个雨夜
你用焦虑的声音探询我
爸爸，你是否躲过了今夜的雷击？
世界末日是否会如期而来？
我想用生活的一个背面
抽出一丁点的时间
来看你
来重启父亲的叮嘱
事实
我感到已过于真实
毫无理由的悲伤
是否有什么
是我自己所无法理解的？
通向往昔的路
倒伏在田垄间的那些杂草
已同秋收的麦穗
被镰刀狠狠地砍下了头颅
你在母亲的子宫内
意外骨折
不会有花朵
不会有星空
唇结了一个体面的理由
笑声逃遁了
病房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刺鼻
把你的童贞逼入胡同
一次次
医生以救世主的名义
剥开你的肌肤
手术刀、支架算计着你的骨骼
在乙醚、抗生素醉汹汹地入侵
你的身体开始
仁慈的绷带即将窒息
偶然
你醒时
我发现
你黑黑的眼
仿佛转动着田野的风车
滋润了山中的林
但愿我的爱
能填平你命运的深坑
回忆
低温，发烧
体温计不停地启用
护士忙碌的背影
透出焦虑的信息
白色床单
被紧紧地揉碎
它发黄、褪色的外表令人作呕
你的母亲
不停地用唇亲你的脸颊
来感知你的体温
有含糊的、轻微的声音自你的
喉底、体内发出
“囡囡”……“妈妈”
仿佛一把明亮的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负重地走动
寻找对手
病房里和四周的走廊
一个戴眼镜的医生
在走廊的尽头，远远地看着我
我真想狠狠地抽他几下耳光
病房札记
阳光吝啬地挤进窗来
外面的天空只有一丁点的蓝
你苍白的脸，失血的嘴唇紧闭
湿漉漉的青丝上散发着
麻药和汗渍味
护士的同情总是显得如此的牵强
我不想责怪她的辛劳
石膏以虚构的名义诠释理由
这一刻你躺着
平静地屈服于命运
你的呼吸略显均匀
而鼻尖处渗出细密的汗
早餐车摇晃着
一个操北方口音的大娘阴郁地
发放着昨夜的预订
一碗白粥，几个馍，咸蛋
和失血的菜肴
疲惫跑向走廊的人群
开始饥饿
这个夏天，狗日的，咋这么漫长！
失忆
晨起
病房慢慢沉入明亮的黑暗
心痛的地方
我用秋天的臂弯拥着你的孱弱
一如父亲用弯曲苍老的背
吃力地垄土
你静卧着
黑黑的眼睛穿越前方的松弛
一群麻雀轻松飞过窗台的一角
在远方的拐角处交叠
两三个衣架支起湿漉漉的尸体
一切似乎平静如初
时光流到了你的唇
欲望占据了你的发音
一个扎着双辫的小护士
着一件中性的白大褂
努力地挤出歉意的酒窝
用她帮凶的手
摸了一下你的面颊
是不是想掩饰昨天的残忍
我突然
想站起来
狠狠地抱紧她
用我几乎竭尽力气的手
自由之窗
——有关于女儿病愈
这个黑夜有异于黑夜
没有敲更人远去的脚步
和幡然转动的摇筒
风带着一丝不安
两三只飞蛾扑向光亮
挟着巨大的阴影晃动
走廊苍白的光线逐渐瘦弱下来
你的脸透着麻木透着红润
当太阳被街区的喧哗声扯出来
一个助手模样的男人
戴着一副坚硬的面具
电锯颤抖在锋利里
囚禁笼褪去有着不可分割的质地
一层一层
石膏的粉碎诠释他的存在
弯曲
娇嫩的肌肤一朵娇艳的花
向天空闪出自由的光芒
我不知道
有多少真诚的协助
你银铃般的笑声
才能重新在田野里撒开……
谁把我举起来靠近她
早安，病房
阳光自窗外倾斜进来
爬过临床的铁护栏
又挪到你的被褥上
一切似乎都慢下来
我蜷缩着身子
头发紊乱
坐在矮凳上
身体紧扒在床沿上
不安抽干了我的身子
我
木然地注视着那只
新来的苍蝇
打转，俯冲
又屡次展示它漂亮的翅膀
它是如此骄横
你醒了
黑睫毛茫然地跳动着
口中一定含着涩涩的青果
一点儿红晕泛在你苍白的脸上
你竭力地打量着你眼前的石膏
一圈一圈地左右你的异物
今天已属于你身体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你费力地移动身躯
但枉然
你获悉
你所掌控的那一部分已失却
秩序
你的脑正在改善着这种混淆
查房的来了
主刀医生
一个权威的中年女子
含着深不可测的微笑
两三个随从谈笑、附和
一切正常
病人，上帝
我不理解的是
她的宽慰来自于她的心灵
或她的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