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的眼睛一直都不敢正视她们,自己觉得像是被人家吞下肚去。然而她并不生气,这两个姑娘无论哪一个,她都不认为是漂亮的,那个高大的,她那像马一样的脖子上垂着茶褐色发髻,而那个小身材的,肤色如酸牛奶,面孔扁平,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克拉哈·普瑞内尔是维威森林一个木屐工人的女儿,当一个伯爵夫人用她作针线的时候,马若义堡邸的仆人诱骗了她,后来她离开了郎戈若城的一家店铺到了巴黎,她的父亲曾经用脚踢伤了她的腰,她在巴黎就向男人报仇。玛格丽特·瓦冬,生在格勒诺布城,她家里的人做着麻织品生意的,为了隐瞒一件丑事——她出乎意料生了一个孩子——不得不把她送到妇女乐园来;她在这里工作得还不错,她准备回家去掌管她父母的小店,还要同等待着她的一个表兄结婚。
“你看!”克拉哈又低声说,“又来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人!”
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进来于是她们便停止了交谈。这就是奥莱丽太太,她十分健壮,黑色绸衣服把腰身绷得紧紧的,上身撑着滚圆结实的肩膀和胸部。在她那黑色的束发带下,一双大眼睛无精打采,嘴是严峻的,脸盘宽大可是有点往下垂;在她那严肃的外表下,面容凛然像是涂了色彩的罗马帝王的假面具。
“瓦冬小姐,”她发出有些生气的声音说,“昨天你没有把剪裁的大衣样子发还给工作间去吧?”
“还要改一改,太太,”女售货员回答,“傅莱黛丽太太留下啦。”
于是副主任从衣橱里把样子取了出来。当奥莱丽太太认为必要维护自己权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得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她的虚荣心非常强,以致不愿意人家对她称呼她所讨厌的郎姆姓氏,她否认她父亲那个工作的地方,把他说成是一家小店的裁缝,她只对那些在她面前显得卑躬曲膝善于拍马的姑娘,才会有些好感。从前,她在自己办的一家时装工厂里的时候,她就脾气暴躁,不断地受着坏运道的袭击,老是遭遇到一些灾难,使她十分愤慨;现在她在妇女乐园里获得了成功、每年赚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时候,她好像对每一个人还怀着怨恨,她对待一些新手非常苛刻,因为最初生活对她也是苛刻的。
“不要多讲啦!”最后她厉声说,“就这样吧,傅莱黛丽太太……马上就拿去修改吧。”
这个时候,黛妮丝不再去观望街道了。她敢肯定这个人就是奥莱丽太太;不过她的声音那样尖厉,她心中忐忑不安,她站在那里等待着。女售货员看见主任和副主任互相不和非常开心,现出毫不相干的神情去作她们的工作。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想把这个年轻的姑娘从窘困中解救出来。最后,奥莱丽太太这时才看见她,看见她站着不动很是诧异,便问她有什么事。
“请问奥莱丽太太在吗?”
“我就是。”
黛妮丝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手冰冷,又感觉到像在童年要被鞭打而浑身发抖的时候那种恐惧。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她的要求,不过要把话说得清楚就非重说一遍不可。奥莱丽太太的一双大眼睛凝神注视着她,她那皇帝般的假面具上皱纹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多大年纪啦?”
“二十岁,太太。”
“怎么都二十岁啦!看样子连十六岁也不到!”
女售货员们重新抬起头来。黛妮丝急忙接着说:
“啊!我不怕干重活!”
奥莱丽太太耸了耸她的大肩膀,于是说道:
“天哪!我可以给你登记。凡是申请的人,我们都给她登记的……普瑞内尔小姐,把登记簿子给我拿来。”
簿子一时找不到,可能在稽查茹夫的手里。当克拉哈去找的时候,慕雷来到了,布尔当寇始终跟着他。他们把夹层楼上的各个柜台巡查完了,他们走过了花边部、披肩部、皮货部、家具部、内衣部,最后到了时装部来。奥莱丽太太走过去,他们一起交谈了起来,谈她打算到巴黎的一个包工的大厂去定制外衣的事情;平时她是直接购货,由她亲自负责;可是重要的进货,她要同主管人商谈一下。接着,布尔当寇同她谈起她儿子阿尔倍新近的一些错事,这使她很失望:这个儿子真能把她气死;那个父亲,如果说他笨头笨脑的,至少品行是端正的。她是“郎姆王朝”公认的首脑,而他们这些人时时要给她惹不少的麻烦。
这时慕雷很诧异他又碰见了黛妮丝,他探着身子问奥莱丽太太那个姑娘在那儿做什么;等到主任回答她是想要来做女售货员的,那个看不起女人的布尔当寇,像是被这个申请给惊呆了。
“算了吧!”他悄悄地说,“这真是开玩笑!她长相很差劲。”
“的确,不大漂亮,”慕雷说,尽管她在楼下对着陈列品时那一种入迷的情景使他印象深刻,他却不敢替她辩护。
人们把登记簿子拿来了,奥莱丽太太又面向黛妮丝。黛妮丝确实给人们的印象不够好。她穿着单薄的黑色毛织品衣服还很干净;她的贫穷的服装,他们也不以为然,因为店里供给一套制服,一律是绸子的;不过,她看上去非常瘦弱,又有一副愁苦的面容。即使说不一定非要漂亮的姑娘才行,而为了生意总要样子不令人心生厌恶才好。这些太太、先生研究她,上下打量她,好像她是农民在市场上出卖的一匹母马,在他们的目光下,黛妮丝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问,她已经准备好笔,站在柜台一端上准备写。
“黛妮丝·鲍兑,太太。”
“多大岁数?”
“二十岁零四个月。”
她又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看着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慕雷,她已多次碰到他,而他在面前是使她不安的:
“我外表不大像,不过我有力气干活的。”
人们微笑着。布尔当寇露出不屑的样子打量她;而且她的话是在一片令人胆寒的沉默中说出来的。
“你在巴黎哪一家店铺工作过?”主任又问。
“我是从瓦洛额来的,太太。”
这又是一个新的灾难。按规定,妇女乐园要求女售货员在巴黎小店家里要有一年工作的经历。于是黛妮丝感到已经没有希望了;要不是想到孩子们,她就会结束这一场无用的询问走开了。
“那么在瓦洛额,你在哪一家店里?”
“在柯尔奈耶店里。”
“不错,很好的一家店,”慕雷脱口而出。
他从来不过问雇用职工的事情,各部主任是对其部门里的职员负责的。但是,以他对于女性的纤巧的感觉,他在这个姑娘身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暗藏着的娇媚,一种柔弱但打动人心的力量,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店家的名声对于新来的人是一件大事;是影响是否录用的重大因素。奥莱丽太太发出更柔和的声音继续说:
“你为什么离开柯尔奈耶呢?”
“由于家庭的关系,”黛妮丝答道,脸红起来。“我们的父母去世了,我的弟弟们需要我来照料……再说,我还有一张证明书。”
证明书是优等的。她又重新有了希望,又一个问题令她难以回答。
“在巴黎你还有其他人事关系吗?……你住在什么地方?”
“在我伯父家里,”她喃喃地说,此刻她犹豫不绝了,怕他们决不会收容一个竞争者的侄女。“在我伯父鲍兑那里,就在对面。”
慕雷这时又再度插嘴了。
“什么!鲍兑的侄女!……是鲍兑叫你到这里来的吗?”
“啊!不是的;先生!”
她禁不住要笑了,她认为这个想法很奇特。她的样子起了变化。她的脸发红了,比较大一点的嘴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灰色眼睛呈现出一团温柔的火焰,她的脸蛋上露中两个可爱的笑窝,就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都在她全身的优美而放胆的快乐中飘动起来。
“她长得还可以,”慕雷把声音放得很低向布尔当寇说。
那个合伙人做出厌烦的姿势,拒绝承认。克拉哈咬着嘴唇,玛格丽特转过身子去。只有奥莱丽太太点头赞同慕雷,这时他又说话了:
“你的伯父没有带你来是不对的,有他的推荐就足够了……有人说他怀恨我们。我们的气魄大,如果他不能在自己的店里用他的侄女,好吧!我们可以做给他看,只要他的侄女肯过来,我们就欢迎她的……请你告诉他,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他,他没有理由怨我,要怨的是新兴的商业情况。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仍旧保持那种可笑的老式作法,他迟早会关门的。”
黛妮丝的脸上又完全变白了。这个人就是慕雷。谁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可是他自己说了出来,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她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男人在街上、在丝绸部里以及在眼前,惹起了她那样的一种情绪。这样的一种情绪,她虽然不能清楚地说出来,然而像是一种太重的压力越来越紧迫着她的心胸。她伯父讲所讲述的关于他的故事,她又回想起来了,慕雷被包围在这种传说里,把他变成了这个怕人的机器的主人,而她从早晨起就被掌握在这个机器的齿轮的铁齿里。在他优美的头颅的后面,在他那修整的髭须上,在他那金黄色的眼睛里,她看见了那个已逝世的女人——埃杜安夫人,她的血奠定了这座房子的基石。于是昨天晚上她感觉到的那阵冷气又笼罩住了她,她此刻感到怕极了。
这时奥莱丽太太已合上了登记簿。她只不过想做一个女售货员,而已经有十个人申请登记了。可是她太想讨好老板,所以意志坚定。不过申请要经过一定的程序,稽查茹夫要去查询,提出他的报告,然后主任作决定。
“好啦,小姐,”为了保持她的权威,她庄严地说。“我们会写信给你的。”
黛妮丝还是站着不动,呆了一会儿。在这些人们中间她不知道如何走出去。最后,她向奥莱丽太太道了谢,走过慕雷和布尔当寇面前的时候,她鞠了躬。他们却并不留意她,甚至没有回答她的敬礼,他们正同傅莱黛丽太太非常认真地在查看大衣的剪裁样式。克拉哈以一种漠然的神气观望着玛格丽特,她可能已经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女售货员是不会给这一部里带来多少的愉快的。黛妮丝无疑也感觉到在她背后的这种冷淡和怨恨,因为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是如她上楼来时一样地不安,受着一种奇特的苦恼的侵袭,她并不清楚,她这次来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绝望。她会得到这个位置吗?她开始又在怀疑,她的恶劣心境使她没有办法去深入了解。在她所有的情绪中,只还有两种情绪,而且渐渐消除了别的情绪:慕雷给她的印象,深得可以说是恐惧;其次是雨丹的友好,这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快乐,这一种温柔媚人的回忆,使她深受感动。当她从店铺里往外走的时候,她在探寻那个年轻人,想到再用眼睛向他表示谢意很是快乐;可是,并没看见他,她心里很难过。
“怎么样!小姐,事情如何?”一个人发出动情的声音向她问,这时她又到了人行道上。
她转过身来,原来是早晨同她讲过话的那个面色苍白、笨手笨脚、高大的小伙子。他也从妇女乐园走出来,他看起来比她还要惊慌,他刚刚经过的谈话完全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天哪!我简直不知道,先生,”她回答。
“那么我也是这样。他们在里边观察你和跟你谈话的态度真奇怪!……我是申请进花边部的,我是从梅尔路上连心记里出来的。”
他们重新面对着面,不知道怎样道别,他们的脸开始红起来。那个年轻人在过分的怯懦中为了随便找个话题,便现出善良而笨拙的样子,壮着胆子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
“黛妮丝·鲍兑。”
“我叫昂利·杜洛施。”
这个时候他们微笑了。他们共同经历使他们生出了友爱,互相握了手。
“祝你好运!”
“是的,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