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从四点到六点,戴佛日夫人准备一道茶点,招待前来拜访的相识的人们。她的住屋是在四层楼上,在里佛里街和阿尔及尔街的转角上;两间厅房的窗户面向屠勒利宫花园。
这一个星期六,仆人正要把慕雷领进大客厅去的时候,他穿过客厅的一扇门望见戴佛日夫人正从小客厅走过。她看见他便站住了,他于是便进入小客厅里去,他很有礼貌地向她行礼。等到仆人关上了门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抓起这个年轻女人的手,温柔地吻着。
“当心,有人!”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作出一个手势指着大客厅的门。“我才过去拿扇子给他们看。”
她嬉笑着用扇子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发是褐色的,身子有点肥壮,一双大眼睛善于猜疑。慕雷抓着她的手,问道:
“他肯来吗?”
“当然,”她回答。“他答应我要来的。”
他们说的人是不动产信托公司的总经理哈特曼男爵。戴佛日夫人是一个参议院议员的女儿,是一个证券经纪人的寡妇,她丈夫给她留下了一笔财产,不过许多人对这笔财产颇有微辞。人们说,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就已经受了哈特曼男爵的恩惠,由于这个大金融家使这一对夫妇发了财;后来,她丈夫死后,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然而始终是谨慎的,行动都小心翼翼,不使别人注意。戴佛日夫人不喜欢招摇,在她生长的上流资产阶级社会里,她处处受到欢迎。即便在今天,当那个多疑而细心的银行家对于她的热情已经转变成一种爱情的时候,如果说她允许自己另有一些为男爵所默认的爱人的话,她在这种心情的变化中,也是用了那么细致的手段和心机,那么巧妙适中的处世方法,保全了观瞻,谁也不能对她的行为表示怀疑。在一个他们的朋友家里,她同慕雷见了面,起初她对他并没有好感;后来,他用急躁的爱情向她进攻,她这个时候,便没了主张;及至他运用手段想通过她来和男爵接近,她就渐渐对他产生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深深的柔情。虽然她自己承认只有二十九岁,却像一个三十五岁的妇人了,她就以这种中年妇人的热情来崇拜他,因为他比她年轻,所以她有些担心,心惊胆战地唯恐失掉他。
“他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他又问。
“不,您亲自说给他听比较好,”她回答,不再你我相称。
她注视着他,她想他这样要求她介绍男爵,而且露出只不过是把男爵看作是她的一个老朋友的样子,他必然是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可是他仍旧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称呼她好心肠的昂丽叶特,她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她默默地把嘴唇凑过去,贴住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地说:
“别响!有人在等我……你在我后边来。”
从大客厅里传来了轻轻的谈话声。她推开了门并没有随手再把门关上,屋子当中坐着四个女人,她把扇子递给其中的一个。
“你瞧!就是这个。”她说,“我不记得摆在哪儿了,我的女仆决不会找到的。”
然后她回转身,以一种十分激动的样子接着说:
“进来吧,慕雷先生,从小客厅这边过来。这样更随便。”
慕雷是认识这些女人的,他向她们行礼。这间客厅,布置着路易十六式花绸面的家具,还有镀金的青铜像,以及绿色的高大植物,天花板很高,却保持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柔美气氛;透过两个窗口,可以望得见屠勒利宫的几棵栗子树,十月的风拂动着树叶。
“这把善替依扇子看上去真是太好了!”拿到扇子的布尔德雷夫人大声说。她是一个小身材金黄色头发的女人,鼻子细巧,眼睛灵活,年已三十岁,她是昂丽叶特在寄宿学校里的老同学,同一个财政部次长结了婚。她出身于一个旧式的资产阶级家庭,整日操持家务及教育孩子,具有活跃的能力和良好的情趣,又具有实际生活的非凡眼力。
“你是花了二十五个法郎买的吗?”她认真地察看着扇子又说,“好像听你说过是在卢克从一个乡下女工手里买来的,对吧?……不,不,不贵……可是得装上扇子骨才行。”
“是的,”戴佛日夫人回答。“扇子骨费了我两百法郎。”
布尔德雷夫人笑起来。昂丽叶特所认为的价钱便宜竟然是这样的!两百法郎买一把刻花的象牙扇骨!为了一副小小的善替依扇面,这扇面最多不过省了五个法郎!配装好的同样的扇子,用一百二十法郎都已经足够了。她并且提出鱼市街上一家店来。
可是这把扇子在这几个女人手里拿来拿去爱不释手。居巴尔夫人仅仅用眼瞥了一下。她身材高大而瘦削,红头发,表情有些冷漠,在她那瞧不起人的神气里,两只灰色眼睛不时地透露出可怕的自私的光芒。人们从未见过她跟她丈夫在一起,她丈夫是法院里一位名律师,据说他喜欢自己喜欢一个人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专心在他的诉讼文件和他的娱乐上。
“啊!”她轻轻地说着,把那把扇子递给德·勃夫夫人,“我这辈子连两把也没有买过,……人家送的就用不完了。”
伯爵夫人以一种不屑的声调答道:
“你真是太幸福了,有那么一个豪爽的丈夫。”
然后,她转身对向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身材高大,年已二十岁有半:
“你看这朵花,勃郎施。刻得多么漂亮!……因为这朵花的缘故才卖得这么贵。”
德·勃夫夫人刚过四十岁。她长得有几分姿色,长着像女神似的颈项,匀整的大脸庞,惺忪的大眼睛,她的丈夫是养马场的总监,看上她的美貌后娶了她。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被这雕刻的精美所感动,就好像是受了一种欲念的侵袭,一阵激动使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后突然说:
“你怎样认为呢,慕雷先生。这把扇骨,二百法郎,算是太贵吗?”慕雷一直微笑着站在这五个女人中间,她们觉得有兴趣的事,他也感觉兴趣。他拿起那把扇子,察看着;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他的意见,这时仆人打开门说:
“玛尔蒂夫人。”
一个瘦女人走进来了,她相貌丑陋,满脸麻子,穿着一身杂乱的华丽服装。她的年纪是讲不定的,她的三十五岁有时像四十有时像三十,要看她的心情会怎样而定了。她的右手挂着一个红皮袋子,一直没有放下来。
“亲爱的夫人,”她对昂丽叶特说,“原谅我提着这个袋子……您想想看,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进乐园里去了一趟,我想我真是太天真了,我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在下面车子里,这样可能会被人偷了去。”
这时她看见了慕雷,便笑着又说:
“啊!先生,我可不是替你作广告,因为我没有发现你在这儿……你们店里现在真有好多奇巧的花边。”
人们不再关心那把扇子了,那个年轻人把扇子放在圆桌上。现在几个女人都有一种好奇的要求,想看看玛尔蒂夫人红皮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她是乱花钱的,一见到诱惑便无法抗拒,她是一个很规矩的女人,不肯屈就一个情人,可是见到最细小的装饰品却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浑身上下被征服了。她是一个小职员的女儿,她丈夫是波那巴特公立中学五年级的教师,为了应付不断增长的家庭开销,就得兼办私人补课,从而获得每年六千法郎的额外收入。她并不打开袋子,紧握在她的膝上,谈起她那十四岁的女儿瓦郎蒂诺来,这个女儿算得上她的掌上明珠,因为她用她抵抗不住诱惑而买来的所有时髦物品,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无比。
“大伙儿知道,”她解释着说,“今年冬天大家都替年轻女孩子们在衣服上镶小小的花边啦……自然喽,我一看到十分漂亮的瓦郎西恩花边……”
她终于决心打开袋子。几位太太都好奇极了,可是这时在一片沉默中,听到应接室的铃声响了。
“我的丈夫来了,”玛尔蒂夫人显得有些急躁地喃喃说。“他讲好离开波那巴特学校就来接我。”
她又急忙系上袋子,然后把袋子藏在椅子下面。几位太太看到她这么做都哄哄笑起来。她的仓皇失措使她的脸羞红了,又把袋子拿了出来放在膝上,她说男人们决不懂得的,所以没有叫他们知道的必要。
“德·勃夫先生,德·瓦拉敖斯先生,”仆人报告。
大家都很惊讶。德·勃夫夫人完全没料到她的丈夫会来。这个人长得很体面,留着髭须和下巴上的胡子,一副严正军人的仪表,他吻了戴佛日夫人的手,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在她父亲的家里认识她了。然后他一边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面色苍白,出身自贫穷的贵族,他也给这家的女主人行了礼。可是还没有同大家问话,就听见两个人小声叫起来:
“怎么!是你吗,保尔!”
“喔!奥克塔夫!”
慕雷和瓦拉敖斯握起手来。这时轮到戴佛日夫人感到惊奇了。他俩以前认识吗?的确是的,他们是在普拉桑学院一起长大的;他们还没有在她家里见过面,真是意外。
他们仍旧牵着手,兴高采烈地走进小客厅里去,仆人端了茶来,一个银盘上摆着中国的茶具,仆人把茶盘放在戴佛日夫人近边一张镶嵌着铜边的大理石圆桌中间。几位太太凑拢来,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大家闲聊起来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德·勃夫先生在她们背后,有时还会探一探身子,用一个漂亮公务员殷勤态度偶然搭讪一两句。在这间宽畅明亮的大房子中,家具又布置得那么鲜艳,有了这些聊天的声音和阵阵的笑声,显得更加有生气。
“啊!保尔,老朋友!”慕雷不断地说。
他靠近瓦拉敖斯坐在一把长沙发上。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内室挂着贵重的丝绢帐幕,金色扣环,看起来高贵典雅,他们听不见外面人说话,就算是从敞开的门口也看不见她们,他们互相打趣,眼望着眼,有时还轻轻地在对方的膝盖上拍一下。他们深深地陷入对学生时代美好的回忆之中,那个普拉桑的古老公学,它的两座大院子,它的潮湿的教室,他们吃过许多鳕鱼的那间餐厅,还有每逢学监一发出鼾声各个床上便飞起枕头来的那座宿舍。保尔出身自国会的老世家,是一个已经落却怨言不停的小贵族,成绩优秀,总是考第一名,教授一向拿他比作班级学习的模范代表,预言他将有最美好的前途;而在这同时,慕雷却是班内最差劲的学生,列于劣等生之类,可是他不以为意,竭力在校外寻欢作乐。虽然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友谊使他们分离不开,一直到他们的毕业考试;他们都毕了业,一个得到了荣誉,另一个通过艰难的两次考试算是勉强地刚刚及格。后来他们离开学校走进了社会生活,而在十年以后又见面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且年纪大了。
“我说,”慕雷问道,“你这些年干了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干。”
瓦拉敖斯在他们重新见面的快乐中,保持着他那消极而且疲倦的气派;他的朋友很惊奇,追着再问他:
“你总得要做一些事情吧……你干什么呢?”
“什么都不干。”他回答。
奥克塔夫开始笑了。什么都不干,这怎么可能呢。他问长问短终于追问出他的历史来,这种历史是跟一般贫穷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由于家世认为一定得选择一种自由职业,把自己埋葬在平凡的虚荣心里面,他们抽屉里虽然装满了文凭,然而却是很难混碗饭吃。他由于家庭的传统,学习了法律;后来就由他的寡母来养活他,而他的母亲还必须应付她的两个女儿。最后他感到惭愧,便让那三个女人依靠为数不多的财产去过她们可怜的生活,他在内政部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职员的位置,像地鼠藏在洞穴里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你在那儿如何收入?”慕雷又问。
“每年三千法郎。”
“可是这个收入太可怜啦!啊,我的老朋友,我感到很伤心……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把你糟蹋了五年以后,现在只给你三千法郎!不行,这怎么可以!”
他停了一停,又谈到自己。
“我呢,我叫他们尊重我……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知道的,”瓦拉敖斯说,“我听别人说你在做生意。你在盖容广场上开了一家大店,是不是?”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在卖布!”
慕雷抬起头来,又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现出一个对于使自己发财的行业并感到不羞愧的爽快人的直爽的快乐神情,接着说:
“卖布的,一点不差!……我肯定你会记得,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蠢,可是他们那一套,我不敢认同。在我毕业以后,为了讨家庭的欢心,我也能做一个律师或是一个医生,可是这些行业我却不感兴趣,有那么多的人被搞得穷途末路……天哪!我便把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丢得远远的,埋头向事业里去钻营。”
瓦拉敖斯现出有些愁怅的神情微笑了。最后他悄悄地说:
“不过你的学位文凭对于你做布匹生意应该没有什么大用处吧。”
“说一句真话!”慕雷快乐地答道,“我所要求的,就是它不要影响……你知道,一个人糊涂到被它绑住了手脚,就会很难摆脱。这种人在一生里像乌龟一样地向前爬,而那光着脚的人们,却早已飞快地跑远了。”
他注意到他的朋友有些不太理解及难过,便握住他的手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