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并不等待答话,就走开了,去追上开始到各部视察的布尔当寇。在中间大厅里,用玻璃围成一个内圈,陈列着丝绸。他们首先沿着圣奥古斯丹新街一面的走廊走去,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整个为麻布部占据。一些都显得井井有条,从恭恭敬敬的店员中间慢慢地走过去。紧接着两人来到棉布部和帽袜部,里边也同样是秩序井然。可是到了跟米肖狄埃街成垂直线的廊道上的毛织品部的时候,布尔当寇怒气冲冲地开始训人了,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上,露出一夜没睡觉的疲劳神态;这个青年名叫李埃纳,是安耶尔城一个富有的绸缎商人的儿子,他低头接受责骂,他在怠惰、无所顾忌和游荡的生活里,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他父亲把他叫回家乡去。从此叱责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降下来,米肖狄埃街一面的廊道里掀起了一场波澜:在呢绒部里,一个睡在本部里的见习店员,到了十一点钟以后才回店;在零星杂货部里,副主任到地下室去抽了一枝香烟,结果被发现了。在手套部里暴风雨发作得最猛烈,事情出在“漂亮的米敖”头上,他是这店家里为数不多的巴黎人之一,是一个琴师的情妇遗弃的私生子;他在餐厅里散布闲言,抱怨伙食。这里共开三桌饭,第一桌在九点半,第二桌在十点半,第三桌在十一点半,他抱怨的是第三桌,总是只有菜汤,而没有菜。
“怎么!伙食不好吗?”慕雷开口说话了,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厨师是一个厉害的奥威尔纽人,店里划分下来的伙食费只有一法郎半,他还要从中想法向他的腰包里捞进;因此没有什么好食物供应。然而布尔当寇却耸了耸肩膀:一个厨师要开四百客早餐和四百客午餐,每次还要分三批,这已经够他忙的了。
“但是,不管怎样,”老板又做了好人,说,“我希望让我们所有的职工都吃得饱吃得舒服……我要跟厨师谈一谈。”
这样米敖的反对意见算作罢论了。慕雷和布尔当寇站在门口,四周都是雨伞和领带,刚要离开的时候,收到这个店家负督查责任的四个稽查之一的报告。茹夫老头子从前是一个大尉,在君士坦丁得过勋章,样子还很漂亮,他有一个大鼻子和庄严的秃头顶,他所告发的是一个售货员,他仅仅批评了一两句,便被骂作“老混蛋”;于是这个售货员立刻便被解雇了。
这时店铺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家庭主妇从冷落的走廊里穿行过去。在门口,记录店员到达时间的稽查,刚刚合上他的登记簿子。这正是售货员到各部上班的时间,小伙计从五点钟起就给各部作了打扫和洗刷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把帽子和大衣收拾起来,他们一幅没睡醒的样子。有的人交谈了几句话,注视着上空,好像在强打精神来迎接一天的新工作;另外的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撤去他们头天晚上把商品整理好以后罩上的绿色粗呢布;一堆一堆的货物显出来了,排列得很整齐,整个的店又清洁又有秩序,等待着拥挤的销货再来一次阻塞,展开的麻布、罗纱、丝绸和花边占去了店里的大部分地方。
在中间大厅的明亮的光辉下,在丝绸部的柜台边,有两名店员正在小声谈话。一个是身材不高,面目清秀,腰板挺直,肤色红润,他正在设法配合丝绸的颜色。这个人名叫雨丹,是义威套城一家咖啡馆老板的儿子,生性圆滑世故,继续不断地吹牛拍马,在十八个月之内就做到了一等售货员,他暗藏着一种炽烈的贪心,只是为了乐趣,他想要吞并着所有的人。
“听我说,法威埃,如果我是你,我就打他一个耳光!”他向另一个说,那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脾气暴躁,枯瘦焦黄,他生在北桑松城一个织布工人的家里,在冰冷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安定的欲念。
“那样做没什么好处,”他冷淡地小声说。“顶好是等着瞧。”
两个人谈的是罗比诺,当部主任到地下室去的时候,罗比诺在监视店员们。雨丹却在暗中破坏他,要抢他那副主任的位置。雨丹想法使他难过,要赶他走,所以当主任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他就把布特蒙从外面拉进来,而这个位置原本是答应给罗比诺的。可是罗比诺没有屈服的意思。雨丹梦想煽动这一部全体的人来反对他,想尽各种办法,赶他走路。再则,雨丹的作法是不动声色的,他特别刺激他的下手售货员法威埃,法威埃表面上像是听他领导,可是他十分地沉着冷静,使人感觉到完全有一种私人的战斗不声不响地进行。
“嘘!十七号!”雨丹急忙向他的伙伴说,这一声暗号是告诉他慕雷和布尔当寇快到了,叫他防备。
果然,那两个人正踱出大厅继续他们的巡查。他们走了过来,问罗比诺怎么会有一大堆装在纸盒子里的丝绒乱堆在桌子上。等到后者说没地方放了,慕雷便微笑着叫道:
“我跟你说过吧,布尔当寇,这个房子太小啦。我们必须把墙壁一直打通到沙奢街去……下个星期一你看拥挤的情形吧!”
关于各部正在准备的大倾销,他又向罗比诺询问了一些情况。可是几分钟以来,他边讲边用眼望着雨丹的工作,雨丹慢吞吞地把蓝绸子摆在灰绸子和黄绸子的旁边,接着向后退了几步看看色彩是否调和。他突然插嘴进来:
“可是你为什么想着替人们的眼睛省力呢?不要怕,色彩搭配得更多一些……你看!红的!绿的!黄的!”
他拿起了几段料子,来回抖动,放出灿烂的色调。大家都承认老板是巴黎第一流的陈列家,是真正革新派的一个陈列家,在陈列艺术里建树了野蛮和雄伟的一派。他老是混乱地摆放货物,仿佛是偶然从拥挤不下的架子上掉下来的,他要它们闪耀出最炽烈的色彩,交织在一起。他说,叫顾客出了店门,眼睛必须酸痛。雨丹则不这样去做,是属于古典派的,在配色方面讲究均衡和谐和,他眼看着桌子上如一团火在燃烧着的料子,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紧闭着嘴唇,像是一个艺术家被这样的一种放荡行为伤害了自己的信念,绷着嘴。
“瞧!”慕雷做完了以后大声说:“好吧……下星期一你们再跟我讲这个能不能吸引住女人。”
正当他回到布尔当寇和罗比诺身边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呆呆地站了几秒钟,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就是黛妮丝。她在街上,犹疑不决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可是她脑中一片空白,就连人家问她的最清楚的话都分不清楚了;她结结巴巴地向店员们探问奥莱丽太太,尽管人们指给她夹层的楼梯,而她也道了谢,可是还是会迈错了步子;像这样有十多分钟,她在售货员的好奇心和不理不睬的冷淡之下,在底层间,走来走去。她很想逃走,而同时又舍不得离开。她觉得自己迷了路,在这个巨大的怪物里,在这个没有开始工作的机器里,她是过于渺小了,她怕被这个四壁已经发出震动的机器的旋转捉了去。她想到又阴暗又狭窄的老埃尔勃夫的小店,更加地认为这个店铺的巨大,在她眼里,它正像一座有大建筑物、有广场、有街道的城市一样,她觉得在这里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可是她不敢冒险一直走进丝绸部的大厅里去,那里高大的玻璃顶,豪华的柜台,殿堂似的气氛都叫她害怕。后来,为了逃开麻布部嬉笑的店员们,她来到了丝绸部,冷不防正好碰到慕雷在陈列货品;虽然她很害怕,可是她的女人本性却复活起来,脸蛋上刹那间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忽视了自己的存在。
“你看!”雨丹对着法威埃的耳朵说,“盖容广场上的那个小娼妇。”
慕雷一边看起来像倾听布尔当寇和罗比诺的谈话,一边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可是黛妮丝抬起眼睛来,当她辨认出这个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年轻人,她就愈加慌张了。她看到这个人在严峻地注视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又一次向她看见的头一个店员问话,他正是法威埃,正好在她身边。
“请问您,奥莱丽太太在吗?”
法威埃,冷冷地只答了一句:
“在夹层楼上。”
黛妮丝避开这些男人的眼光,道了一声谢,转身又向楼梯口走去,这时雨丹又克制不住他那献殷勤的本能了。他一开始以为她是个小娼妇,不过他露出一个亲切的售货员的讨好态度,拦住她。
“不,从这边走,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来替您领路……”
他赶到了黛妮丝的面前,领她到大厅左手的楼梯口下。到了那里,他鞠着躬,向她微笑,他对所有的女人几乎都是这个模样。
“在上边,向左转……对面就是时装部。”
这种温和有礼的做法使黛妮丝大受感动。她像是得到了一份友爱的援助。她抬起了眼睛,打量着雨丹,他的一切——他那漂亮的面容,他那给她带来信心与力量的目光,他那似乎给了她温柔的安慰的声音,都使她受到感动。她因受到如此的款待而激动万分,她在感动下,用她勉强说出来的几句不连续的话,表示她的友好:
“您实在太好啦……您这样太令我不好意思啦……谢谢,先生,十分感谢。”
雨丹已经回到了法威埃身边,用他那刺耳的声音轻声地说:
“如何?真是一个瘦可怜虫!”
年轻的姑娘到了楼上直奔时装部。这个房间很大,四面环围着雕刻的高大橡木衣橱,没涂锡膜的玻璃窗俯向米肖狄埃街。有五六个穿着绸衣服的女人,她们打扮入时非常高贵,非常标致,正在谈着话,动来动去。一个身材高大而瘦削的女人,姿势像是脱缰的马,背靠着一个衣橱,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样子。
“奥莱丽太太在吗?”黛妮丝又问了一次。
那个女店员看了她一眼,露出轻蔑她那身褴褛衣装的神情,然后转向她的一个身材短小、皮肤白净而有病容、略显有些不耐烦的伙伴,问道:
“瓦冬小姐,你知道主任在什么地方吗?”
那个女孩子正按照尺码的大小整理圆形外套。
“不,我不知道,普瑞内尔小姐。”她轻蔑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黛妮丝站在那里不动,这会儿没有人搭理她。可是她等了一会儿以后,便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您看奥莱丽太太很快会回来吗?”
这时有一个又瘦又丑的女人,一个颚骨突出、头发粗硬的寡妇,这一部的副主任,正在橱柜旁边检查标价牌子,她喊了一声。
“你要找奥莱丽太太,就等着吧。”
于是她又向另一个女售货员问:
“她没有在会客室里边吗?”
“不在,傅莱黛丽太太,我想不会的,”那个姑娘回答,“她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大概不会到远处去。”
黛妮丝听到这个回话,便站住了。那里本来有几把椅子是给顾客坐的;可是,既然没有人请她坐,她就不敢坐下去,虽然她已经站得很累了。显然那些姑娘已经窥察出她是来谋女售货员位置的,她们对她充满了厌恶,很不欢迎她,她像坐在餐桌上的人们默默中怀着敌意,不愿意把座位挤一挤让出位子来给外边饥饿的人。她愈来愈窘了,为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她迈着小步,走过房间,向街道上观望。正在她的对面就是老埃尔勃夫的店,看上去已十分破旧的样子,玻璃窗死气沉沉,从她现在所在的生气勃勃和豪华中间望过去,它显得那么丑陋、那么悲惨,于是她的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极了。
“我说,”高大的普瑞内尔身材短小的瓦冬偷偷地说,“你看见她那双短筒靴子吗?”
“以及她那件衣服!”另一个叽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