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已经收齐了,”那个人回答,“不过要费一个早晨来计算呢。”
部主任站在一个高大的柜台前,眼睛一面看着货单,一面看着店员们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柜台上的一匹一匹的绸子。在他们的身后边,也同样堆满货物,有一小群店员在进行检查。这是一场卸货的总动员,人们在嘈杂的人声中研究、批评、作记号、仔细地查看。
布特蒙在市场上是很出名的,他有一副十分和善的圆面孔,胡须黑黑的,漂亮的眼睛是栗色的。他诞生在蒙佩利埃,生性好动,在售货方面,他是平庸的;但是在进货方面,无人能比。他的父亲在家乡开着一家绸缎店,把他派到巴黎来,可是等到他学习得够好可以接办自己的生意的时候,他却不想再回到乡下去;从那以后,父子之间便产生了敌对情绪,在乡下完全作着小生意的父亲,看见一个普通的店员能赚到自己三倍的钱,十分生气,而儿子却嘲笑老人的墨守成规,每次他回家,口袋里的钱叮当响,他把家里弄得一片混乱。他像别的部主任一样,除了每年三千法郎固定的薪水以外,还收取百分比的佣金。蒙佩利埃城的人,对于小布特蒙都十分羡慕,经常提起小布特蒙去年一年赚了一万五千法郎;而且这仅仅是个开始,人们向那位大发雷霆的父亲预言,说他还会挣更多的钱。
这时布尔当寇拿起了一匹绸子,用一个内行人的细密眼光在检查布纹。那是一种有蓝色和银色织边的无光薄绸子,就是有名的“巴黎幸福”,慕雷打算用它来获取最后的胜利。
“的确不错,”布尔当寇悄悄地说。
“它的影响要比它实在的好处大得多哩,”布特蒙说,“只有杜蒙台一个工厂能够为我们造出这样的货色……上一次跟高日昂吵嘴的时候,他说他想用一百架织布机造这种式样的料子,可是他的索价每一公尺要多二十五生丁。”
可以说每个月,布特蒙都要到工厂去,在里昂的上等旅馆里住上一些日子,然后敞开了钱包向厂商办理订货。凡是他认为好的他就买,他希望好每一年给他这一部的业务增加到一定比例的数字;甚至算计好他所取得的百分比的利润。不论如何,他在妇女乐园的地位像所有的主任——他的同事们——一样,在这样一座巨大的商业城市里,在经营各种商业的集团里,被看作是一个专门的商人。
“好吧,就这样决定吧,”他又说,“我们标价五法郎六十生丁……这几乎仅是买进的价钱。”
“好的,好的,五法郎六十生丁,”慕雷急忙说,“要是我说了算,我愿意亏本卖出。”
那个部主任发出了快乐的笑声。
“啊!这样简直太好了……那样会把生意增加三倍,讲到我个人的利益又可得到大笔的收入……”
然而布尔当寇却表情严肃,紧咬着嘴唇。他是从总的利润中抽取百分比的佣金,所以他并不要减低价格。监督标价,不让布特蒙因为贪心增加销货数字而以过低的利润卖出,正是他的管理权限。再则,这种广告作用是他想不透的事情,因此他深深地思考起来。他大胆表示了他的反感,说道:
“假如我们的卖价是五法郎六十生丁,就相当于赔本卖出,我们必须先打上开销,那是相当大的……不管是谁都要卖七个法郎。”
慕雷立刻火起来了。他张开手,拍拍绸子,十分高兴地大叫着:
“这个我很清楚的,所以我情愿给我们的女顾客讨个便宜……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朋友,你从来也不了解女人的心理。你要知道她们会抢购这种绸子的!”
“当然了,”那个合伙人固执地说,“可是她们越抢购我们的损失也就越大。”
“在这样东西上我们损失几生丁,没有坏处。以后呢?如果我们把她们都吸引了来,如果我们用小惠掌握住她们,让她们站在我们大堆的商品面前,疯狂地购买,毫无计算地倒空了她们的钱包,这点损失可以说是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我的朋友,是要燃起她们的热火,就必须用一种商品骗住她们。以后,你可以卖其它的货物与别的商店一样的贵,而她们仍然相信你家的东西卖得便宜。比如说,我们的‘黄金皮革’,这种薄绸子卖七个半法郎,随便什么地方都卖这个价钱,也同样可以当作特价品充过去的,那就足够弥补‘巴黎幸福’的损失了……不是这样吗!”
他的话很动听。
“你现在清楚了吧!在八天以内,我要用‘巴黎幸福’造成市场上的大波动。这是我们向幸运的一次突击,它可以挽救我们,它会使我们飞腾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从法国的这一头到另一头都将知道这个蓝色和银色织边的东西……你将听到我们的竞争者哀声叹气的声音。小商家又要失掉一只翅膀了。让那些害风湿病的小商人都葬送在他们的地窖里面吧!”
他身旁工作着的店员们,在老板的四周,微笑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布尔当寇又让步了。这时一个箱子已经空了,有两个店员又另外打开一个。
“制造商倒是不开心哩,”布特蒙接着说,“在里昂,他们都在抱怨,他们认为您这样贱卖会叫他们破产……,高日昂对我公开地宣战了。是的,他发誓说宁可给那些小店家长期信用贷款,也不肯接受我的价格。”
慕雷耸耸他的肩膀。
“假如高日昂不讲道理的话,”他答道,“那么他会倒霉的……他们抱怨什么呢?我们付现款,他们的产品我们全部收下,这样看来他们所得的方便也就不少啦……并且,受惠的是大众,还有什么话可讲呢。”
一个店员清理了第二箱,布特蒙对照货单清点匹数。另一个店员在柜台的一端,照报出的数字记下来,核对结束了,部主任在货单上签了字,这个货单然后将送到总账房去。慕雷又看着人们工作了一会儿,大家围着卸下来的货物忙碌着,货物堆得高高的,这里几乎都被占满了;然后,他再不多说一句话,现出了一个队长对他的队伍表示满意的神情,走开了,布尔当寇随着他。
两个人慢慢地在地下室里走。有风窗透过光线的地方并不显得太暗;在黑暗的角落里,沿着狭长的走廊,煤气灯不断地燃烧着。走廊里有些小仓库用铁栏杆隔开,各部装不下的货物就放在里面。老板走过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暖气设备,这是要在下星期一第一次开放的,这里还有一间小消防室,里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计量器。厨房和餐室,是由旧仓房改成的房间,在左首,面对着盖容广场的角上。在地下室的另一头,他到了送货部。凡是顾客没有随身带走的包裹都送到这里来,排列在桌子上,并且是分区排放;然后从跟老埃尔勃夫正对面的大楼梯口流出去,装上早已准备好了的货车。在妇女乐园机械化的运转里,米肖狄埃街上的这个出口,就是把圣奥古斯丹新街坡道上所有运送过来的一些货品,经过楼上各部的手续以后,再迅速地吐出去。
“康皮昂,”慕雷向送货部主任说,这人是个长相瘦弱退役的军曹,“昨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一位太太买了六套床单,怎么晚上没有送到呢?”
“她住在什么地方?”这个职员问。
“在里佛里街,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
清晨刚刚上班,放包裹的桌子上没有什么货物,每一分区里只有昨天晚上剩下的几个小包。康皮昂查看了一张登记表以后,就开始搜寻着什么东西,布尔当寇注视着慕雷,心里想这个家伙,即使夜间在酒店的餐桌上,在情妇的安乐窝里,都能处心积虑地做生意。最后,送货部主任查出了错误:收银台发错了号码,因此又退回来了。
“是哪一号收银台发错了的?”慕雷问,“是十号,对吧?”
然后转过头来向他的助手说:
“十号收银台是阿尔倍,对吧?……我们得去看看情况。”
可是在他到店面里巡行以前,他要上位于三层楼上的邮购部去看看。所有各省和国外的订货汇集在这里;每天早晨他要去看看信件。两年以来信件一天一天地在增多。起初这一部只有十个职工,现在有三十个人以上了。人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有秩序地各自工作着;还有一些人把它们分类,每一件按次序编出一个号码,再写在架子上;然后把信件分发给各部,等到各部把货物送来的时候,对应号码的次序,然后按次序把货物摆在架子上。以后就只有核对和包扎了,这工作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行的,那里有一班工人十分忙碌地钉钉子捆东西。
慕雷提出了他照例的问话:
“今天一共有多少封信,勒瓦奢?”
“五百三十四封,先生,”这一部的主任回答。“在星期一的大倾销以后,我估计这些人忙不过来。昨天的工作就多得我们差点儿就做不完。”
布尔当寇点点头表示满意。他没有想到星期二就会有五百三十四封信。桌子的周围,职工们拆信和念信,同时在架子前面货物已开始来去不停。这是店里最复杂和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大家都得敝足了劲去干活,因为照规定,每天早晨收到的定货单必须在当天晚上全部发出。
“如果你需要的话,勒瓦奢,再招几位工人没什么问题,”慕雷终于答道,他一看就断定这一部的工作情况很好。“你是知道的,在工作需要的时候,应该多安排一些人手。”
在上一层,是女售货员住的宿舍。这时他又下楼来,走进跟他的办公室相接的总账房间。这间关闭着的屋子有一个铜边的小玻璃窗门,可以看见里面墙壁上有一个大保险箱。两个会计正把销货的会计主任郎姆晚上交来的单据集中起来,随后付给厂商、职工。账房间跟另外的一个房间相通,这里面充满了绿色的厚纸板箱子,有十个职工正在核对发票。其次又是一个写字间——核算室:六个年轻人伏在黑色的账桌上,他们对照销货记录簿算出售货员的百分比的账目。因为此类工作是刚刚创办的,所以办理得并不好。
慕雷和布尔当寇从会计室和稽核室走出来。他们走进另一个写字间的时候,几个兴奋地在说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吓了一跳。慕雷并不叱责他们,只向他们解说一种制度:他们每一次在销货员记录簿上查出了错误,他就付给他们一小笔奖励金;他走出去以后,这些年轻人停止了说笑,好像受了鞭策,开始热心地工作,寻找错误。
到了店面的一层,慕雷一直走向十号收银台去,阿尔倍·郎姆正在等待顾客。自从时装部主任奥莱丽太太替她丈夫谋得了会计主任的位置,然后给她儿子找到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人们就常常说这是“郎姆王朝”,这个儿子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干什么都干不成,给她造成很大的忧虑。慕雷到了这个年轻人面前,却避开了:他不希望自己像一个宪兵一样而有伤他的优美,他讲究风度和战术,他想扮演一个可爱的主宰的角色。他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布尔当寇一下,这个一脑袋数字的人,平时专管执法的事情。
“阿尔倍先生,”布尔当寇严厉地说,“你这次又出错了,那包东西被退回来……这是不能容忍的。”
这个收银员认为这时应该替自己辩护,便把扎那包东西的小伙计找来作证。小伙计名叫约瑟,也是属于“郎姆王朝”的,他是阿尔倍同乳兄弟,而且他的工作也是由奥莱丽太太的影响和要求得到的。当阿尔倍要他说这个错误是顾客造成的,他却含含糊糊地说不清了,用手捻着他那带着伤疤的面孔上的颊须,心里起了一个军人的良心同对恩人感恩的斗争。
“别在争执了,”布尔当寇最后大声说,“好了……啊!我们看在你母亲的良好服务份上,这是你的运气!”
可是在这时刻郎姆跑来了。他的账房设在大门边上,从那里他望得见手套部里他儿子的收银台。他平时工作不必太劳累,头发全白了,面孔是松软的,褪了色,好像被他整天算来算去的金钱的反射给消耗得疲惫不堪。他那残废的膀子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多大影响,看见他核算收据,那么迅速地把纸币和金钱从他唯一的一只手——左手——滑过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原是夏白里城一个收税员的儿子,到了巴黎在酒码头一家店里当簿记员。他住在居威埃街的时候,跟看门人——一个阿尔萨斯的小裁缝——的女儿结了婚;他很听妻子的话,她的商业才能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在时装部里每年的收入超过一万二千法郎,而他只赚五千法郎的固定薪金。一个女人给家庭赚来这么多的钱,他没有理由不去尊敬她,甚至于连她养的儿子,他也尊敬。
“怎么了?”他悄悄地说,“阿尔倍犯了错误吗?”
于是慕雷照例又出头了,扮演一个善良王子的角色。每当布尔当寇作得叫人害怕的时候,他便想法向人讨好。
“一件笨事,”他小声说。“亲爱的郎姆,你的儿子可真糊涂,他应该向你学习才对。”
不过话锋一转,他愈加显得和蔼说:
“前天的那场音乐会怎么样?……你的座位还好吗?”
老会计的白脸蛋红起来。他只有一种癖好——音乐,一种他自我满足的秘密癖好,他常跑剧场、音乐会、独奏会;虽然他一只胳膊已经残废了,但这并不妨碍演奏号角;因为郎姆太太厌恶响声,他到晚上把乐器用布包好,对于他吹奏出来的非常闷哑的音响,不过仍然感到极端的欢乐。在他那混乱的家庭生活里,可以在音乐上得到一点清净。除了他对于他妻子的尊敬以外,他就只知道音乐和他账桌上的金钱了。
“座位很好,”他眼里闪着光回答,“您真是个好人,先生。”
慕雷以满足人家的嗜好来享受个人的快乐,有些女慈善家拿票子向他强迫兜销,他有时便给郎姆。他索性叫郎姆大乐一场就又说:
“啊!贝多芬,啊!莫扎特……多么好的音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