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必须止住谈话,有几个人已经转过头来。充满痛苦的踌躇使得瓦拉敖斯有一阵一动也不动。怎么办呢?他刚决定要走进布尔当寇的房间,这时他看见慕雷从大厅走过去。他让他的妻子等着他,他抓住了老同学的胳膊,断断续续地把这件事匆忙地讲给他听。慕雷赶紧把他领进自己的办公室,把这事可能的后果告诉他让他平静下来。他向他肯定地说他无需出面干涉,他解释这类的事将来会用什么方式解决,他本人对于这种偷窃丝毫不以为然,似乎他老早就料到了。然而瓦拉敖斯,当他不用害怕会被立刻逮捕的时候,却仍然不能用优雅平静地承受这种变故。他倒在一把太师椅里,现在他稍微清醒一点了,他盘算着自己的事悲叹地大谈起来。这是真的吗?他和一个有偷窃行为的家庭结合了!为了取得那位父亲的欢心便糊里糊涂结了婚!慕雷看着他哭泣,对于这种幼稚的粗暴感到惊异,一面回想起他从前的那种装模作样的悲观主义。他不是听见他三番五次地感叹人生的最后的空虚吗?不是说在这样的人生里他只能找到有些滑稽的恶行吗?因此为了让他的朋友放宽心,慕雷开了一会儿玩笑,用亲切的寻开心的话语劝他冷静。可是瓦拉敖斯忽地愤怒起来:他绝对不能保持他那临于绝境的哲学了,他整个的资产阶级的教育演变成要求节制的愤怒,迸发出来反对他的岳母。只要在他身上稍微发生一点人类的不幸——这种不幸是他冷冷地嘲笑的——这个大言不惭的怀疑论者便被打得流血了。这是令人厌恶的——人们把他们家族的名誉拖到泥泞里去,世界似乎摇摇欲坠了。
“好啦,你安静点吧,”慕雷满怀着怜悯心总结地说。“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切发生了的事情也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这在此时此刻似乎并不能安慰你。但是我相信,你应该去把你的胳膊伸给德·勃夫夫人,那样作要比传出流言来更加明智……真是见鬼!你这个人不是公开地说在宇宙的一切下流行为面前要保持冷静和蔑视的吗!”
“你注意!”瓦拉敖斯天真地叫起来,“那是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可是他站起来,他依照着他的老同学的劝说去做了。两个人回到大厅里,这时德·勃夫夫人从布尔当寇的房里走出来。她体面堂皇地接受了她的女婿的胳膊,而且慕雷用一种殷勤的尊敬态度向她鞠躬,他听见她说:
“他们向我道了歉。真的,这种误会多可怕呀。”
勃郎施又跟他们会合了,她跟在他们的背后走着。他们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
慕雷独自一人沉思着重新从各部走过去。这件事曾经把烦扰着他的内心斗争排遣开了,可是现在它的热力又增长了,让他决心去进行一次最大的拼搏。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完全模糊的联想: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偷窥,这种被打倒在恶魔的脚下的、被征服的顾客的最后疯狂,使他想起了黛妮丝的高傲和复仇的形象,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到了她那胜利的脚踝。他在中央楼梯的高处停住脚步,他观望着这个庞大的内堂好长时间了,他的成群结队的女人在里面挤来挤去。
六点的钟声就要敲响,外面的日光消散了,渐渐地照不到里边的大厅,各个厅房里已经昏暗无光,阴影慢慢地袭来。在这还没有消散尽的日光里,一盏又一盏,电灯亮了,那些不透明的白色球体如明亮的月亮分布在各个柜台的遥远的深处。这是一片凝聚得令人眼盲的白光,如褪色的繁星的反射般散布着,赶走了迟暮。然后,当全部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狂欢的响动,在这灯光的照明下,白色的大展览发射出神圣的仙境般的光彩。好像是这片奔放巨大的白色也变成了光辉在燃烧了。白色的歌曲飞舞曙光般燃烧的白色里。一道白色的闪光从麻布和白洋布的蒙西尼大厅里喷射出来,就像是从东方的天边最先点亮天空的一条光亮亮的带子;另外沿着米肖狄埃大厅,零星杂货部和纽带部,巴黎产品部和丝带部,投射出如远方的小山的影像,有珍珠母钮扣、包银的青铜和珍珠的白光。但是中央的内堂最能唱响冒着火苗的白色歌曲:围着柱子波动的白洋纱,罩着楼梯的白色斜纹布和被褥料,像旗帜那样卷起来的白色床垫子,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边和镂空花边,犹如一片如梦境的青空,又如在天国般炫目的白色上的一条通路,那里正在庆祝一个未知的女皇的大婚。丝绸部大厅的天幕像是巨人的卧室,有它的白窗帘、白纱和白绢,绽放出来的光彩遮住了人们可以望见新娘的白色裸体的目光。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眼花缭乱的了,这是一片由各种白色形成的白色光辉,这是一片如在白光里下雪似的星光的粉末。
慕雷一直注视着那群在熊熊火焰中的女人。她们的黑影生机勃勃地浮现在苍白的背景上。长长的漩涡冲破了人群,这一天大倾销的狂热犹如在一阵迷糊中过去了,混乱的人头波浪般滚动着。人们开始走到门外,零乱的织物散布在各个柜台上,金钱在银柜里叮当响着;同时那些被剥光抢光的顾客们,半身颓废地,好像在一家暖昧的旅馆里喂饱了淫欲、满足了一种不正当的欲念,正要走出去了。是他把她们控制到如此的程度,是他用他那无穷无尽的堆积如山的商品,用他的降价和退货,用他的豪爽仗义和广告,让她们要对他表示谢意。他甚至征服了一些妈妈们,他用一个暴君的兽性统御着一切,导致这种放纵毁坏了许多人家。他的创造带来了一种新信仰,那些教堂,渐渐人迹稀少了,从此一些无心的灵魂,被他的大百货商场吸引住了。女人到他的店里来消磨那些空闲的时间,度过她们从前在礼拜堂里所度过的打着寒噤和忧虑不安的那些时间:这是对消费的一种神经质的热情的需要,这是跟丈夫的一种抗争,这是超越了美的神圣的肉体不断革新的朝拜。如果他关了店门,马路上将会发生一场动乱,人们将发出绝望的呼喊,仿佛被禁入忏悔室和圣坛的信徒们一般。他看见她们在十年以来日渐增长的奢侈里,不管何时,固执地穿过了巨大的金属建筑的骨架,沿着悬空的楼梯和浮桥。迷到极致的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在家具部中间闲逛着。被小孩子们缠住的布尔德雷夫人在巴黎产品部脱不开身了。然后又来了一群人,德·勃夫夫人一直挽着瓦拉敖斯的胳膊,后面跟着勃郎施,到了每一个部都要停一停,这位夫人仍然敢用她那高尚的气派打量着织物。但是,从这人山人海的顾客中,从这充满着生命、鼓动着欲望、像给某一个王公举行众望所归的婚礼而布满堇花花束的大海里,慕雷终于认出戴佛日夫人的裸露的上胸,她正跟居巴尔夫人一起待在手套部里。尽管她怀有嫉妒的怨恨,却也在购买东西,于是他感觉到他又最后一次地成了主人,他把她们踩在他的脚底下,在炫目的电灯的灯光下,她们像是他可以从中抽取财富的一群家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