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雷迈着机械的脚步顺着各个大厅走去,他心情恍惚地投身到人群地拥挤的里去。当他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到了新创办的时髦商品部,这一部的几面玻璃窗对着十二月十日街。在这里,他的额头抵着玻璃,又停了一下,他在望着人们走出去。落日把白色房屋的屋顶染黄了,这美好一天的蔚蓝色的天空黯淡下来,一片辽阔的纯净气息让人神清气爽;同时在已被迟暮掩盖的街道上,妇女乐园的电灯投射出像日落时时照耀在水平线上的凝固的星光。面对着歌剧院和交易所,排列着三排停留的车辆,笼罩在黑暗中,那些马具还一直反射着活跃的光辉,那是一盏灯笼的亮光,是银衔辔在闪烁。每一秒钟都有一个穿制服的小伙计的喊声叫着,于是就有一辆街头马车开过来或是一辆私人轿车离开了,装上一个顾客,然后响起嘹亮的马蹄声走远了。长排的车辆现在减少了,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在关闭车门声、挥鞭声和集在车轮子当中的步行人的叽叽喳喳声中,六部车子带头滚动着。这像是持续不断的发放,像是一片顾客被辐射,被带往这个城市的四方去,发出如水闸似的轰响把这个店家掏空了。而乐园的车辆,大金字招牌,在高空中飘扬的旗帜,被夕阳的红光照得熠熠生辉,夕阳的红光在这片斜倾的照明下显得如此巨大,令人想起了那个大怪物般的广告,这个集合体的房舍连同它不断丰满的羽翼,吞并了附近一带,一直延伸到郊区远方的森林。扩张开来的巴黎的灵魂——一片辽阔而甜蜜的气息,在清爽的傍晚里酣睡了,它长久温柔地爱抚着那人群渐渐消失了的最后在街道上通行的一大串车辆,把他们带进黑暗的夜里。
慕雷的视线茫然了,他这时感觉到在他的身上贯穿着某一种伟大的东西;在那让他的肌肉发抖的胜利的寒颤里,面对着被征服的巴黎和女人,他突然间感到一种虚弱,一种意志的虚弱,这种虚弱又反过来把他打倒在一种更优越的力量下。这是在他的胜利之余甘心受人征服的一种不合理的需要,这是一个战士在他获胜的第二天要屈服在一个孩子的调戏之下的无聊举动。几个月以来一直在和自己对抗的他,就在今天还发誓要扑灭自己的激情的他,却忽地一下子让步了,他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他要去做自己曾经相信是糊涂的事情,而且自以为很幸福了。他如此仓促地下定的决心,使他在瞬间有了那样的一种精力,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只看见了她。
当天晚上,在最后一餐以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像一个要拿自己的幸福作赌注的年轻人那么颤抖着,坐卧不安了,他不断地回到门边侧耳倾听店里的喧哗声,那些店员正在外面折叠东西,被混乱的商品一直埋没到肩膀上。每一次的脚步声,都让他的心脏阵悸动。他感到一阵激动,匆忙冲向前去,因为他听见了远处一片听不清的响动逐渐高涨起来。
这是那个带着款子的郎姆缓缓地接近了。这一天,款子的分量那么重,收进的现金有那么多,都必须有两个小伙计陪着他来。在他身后,约瑟和他的一个同伴被那些袋子——巨大的袋子——压得直不起身来。像是一些扔在他们的背上的石灰包;同时他拿着纸币和金子走在前面,一个纸夹子装着满满的票子,两个钱袋挂在他的脖子上,重得使他歪向右边断了胳膊的那一边。他流着汗喘着气慢慢地穿过店的内部从那些情绪高涨的店员中间走了过来。手套部和丝绸部的人开玩笑地伸出援手来帮他减轻他的负担,呢绒部和毛织品部的人们盼着他跌一跤,那样,金钱便会撒往各部的四面八方去。随后,他必须爬上楼梯,越过浮桥,还要向上爬,在建筑的骨骼里转圈儿,麻纱部、帽袜部和零星杂货部的人们目光都追随着他,张着大嘴出神地望着这笔在空中行走的财富。到了二楼,时装部、香水部、花边部、披肩部的人们虔诚地排成一行像是在圣容经过的道路上。从附近的四处,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人们向这头金牛犊致敬,掀起了一片喧哗。
慕雷打开门。郎姆进来了,后边跟着两个小伙计,脚步踉跄;虽然他正喘不过气来,却还有力气喊道:
“一百万零两百四十七法郎九十五生丁!”
终于到了一百万了,在一天之内搜刮了一百万,慕雷向往这个数字已有很久了!然而他作出了愤怒的样子,像是一个人在期待中变成了被讨厌的人了那样,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耐烦地说道:
“一百万,好啊!摆在那儿吧!”
郎姆知道他喜欢这样看着巨大的款子摆在他的写字台上,然后才把它们存放到总账房的金库里去。这一百万把写字台铺满了,压碎了文件,几乎打翻了墨水瓶;金子、银子和铜钱把钱袋撑破了,从袋子里流出来,散成一大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款子,像是还带着暖气和生命从顾客的手中跑出来。
老板的淡漠使那位会计很伤心,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布尔当寇来了,他快乐地喊叫着:
“是吧!这一次我们做到啦!……我们挣到了一百万!”
可是他注意到慕雷发热症似的恍惚神情,便明白了而且静下来。他的目光里放射出快乐的光芒。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说:
“你已经决定了吧?天哪!我支持你。”
突然慕雷站在他的面前,发出他的危难时刻的那种可怕的声音叫起来:
“好男儿,我跟你说,你是太高兴啦……是吧?你相信我是要完蛋啦,你正要露出你的牙齿来。你当心吧,我是不会叫人家吃掉的!”
布尔当寇被这个洞察了一切的鬼男人的不留情面的攻击弄得狼狈不堪,喃喃说:
“怎么回事呀?你在开玩笑吗?我一向是很佩服你的!”
“别撒谎了!”慕雷更凶暴地说。“你仔细听着,我们认为结婚会葬送了我们,是愚蠢的想法。难道那不是必需的健康吗?那不是生命的力量和秩序的本身吗!……好吧!是的,我的亲爱的,我要和她结婚,可是如果你要有所动作,我也会照样把你扔出去。真的!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的,布尔当寇!”
他打着手势叫他退出去。布尔当寇感到自己大势已去了,在这一次女人的大获全胜中被清除了。他走出去。恰好黛妮丝走进来,他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心神恍惚了。
“啊!你总算是来了!”慕雷温柔地说。
黛妮丝激动得面色发白。她刚得到最后一个坏消息:杜洛施把他被解雇的消息告诉她了;她试图挽留他,说要去给他说情,可是他非常固执地准备离开,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要来打乱这些幸福的人们呢?黛妮丝满腔是泪地向他道告别。她自己不也是在盼望被人遗忘吗?一切都要完了,她从未感觉到需要像现在这样,鼓起仅剩的力气来忍受这次的离别。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压制下她的心情,在几分钟之内她便能够独自走开了,到远处去哭泣。
“先生,你要见我吗,”她冷静地说。“而且,我也要来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意。”
在进门的时候,她看见了写字台上的那一百万,而这种金钱的铺排叫她伤心。在她的上方,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嵌在金像框里,她那丰满的嘴唇上永远保持着的微笑,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地方。
“你不是决心离开我们吗?”慕雷颤着声问道。
“是的,先生,一定要走的。”
这时他捉住了她的双手,在他压抑自己长时间地冷漠对她之后,他的爱情终于爆发出来了,他温柔地说:
“假如我和你结婚,黛妮丝,你还是一定要走吗?”
可是她抽出了双手,像是遭受了严重的打击之后挣扎着。
“啊!慕雷先生,我求你,不要说了!啊!我已经很痛苦啦!……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上帝作证,我就是为了躲开这种痛苦才要离开的!”
她用断断续续的话继续替自己辩解。这个店里的闲言闲语已经让人痛苦不堪了吗?他愿意让她在别人眼里和在他自己眼里像一个娼妇的样子吗?不,不,她要拿出勇气来,她要尽力阻止他去做这种荒唐事。而他呢,倍受折磨,安静地听她说话,热烈地反复说:“我要这么做……我要这么做……”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弟弟们怎么办呢?我是立誓不结婚的,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交给你吧,是不是?”
“他们也会是我的弟弟……答应我吧,黛妮丝。”
“不,不,啊!放开我,不要逼我了!”
他慢慢地软下去,这最后一步逼得他发疯了。到底是为什么呢?已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她还要拒绝吗?从远方,他听见那为他创造财富的三千个职工的喧哗声。而那可怜的一百万也摆在这里!这笔钱像是一种讽刺,使他痛苦,他要把它扔到街上去了。
“你走吧!”他满眼含泪喊道。“去找你心爱的人吧……就是因为这个对不对?你曾经告诉过我了,我早该明白的,不应该令你受更多苦。”
她被这种彻底的绝望吓呆了。她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可是,她像小孩子般急躁地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她也在流着泪,结结巴巴地说:
“啊!慕雷先生,我爱的是你呀!”
最后的一阵声响从妇女乐园爆发了,这是大伙儿的欢呼声。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和她那涂着色的双唇依旧在微笑着。慕雷坐在写字台上,坐在他不再看得见的一百万上。他没有放开黛妮丝,他狂热地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跟她说她现在可以走了,在瓦洛额度一个月的假,堵住人们的嘴,然后他亲自去接她,把完好的她好好地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