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部是昨天开办的,设在阅览室的隔壁。戴佛日夫人因为害怕楼梯的阻塞,就说要乘电梯上去;可是她们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在电梯的门口排了一长队的人。最后她们上了楼,从饮食间前面走过去,那里混乱不堪,一个稽查不得不节制人们的食欲了,只允许贪吃的顾客小批小批地走进去。就在饮食间,这几位夫人已经闻到香水部的味道了,一种像从小袋子里渗出的沁人的香气,把整个大厅都熏香了。人们在争相抢购一种香皂——该店特制的乐园香皂。在玻璃柜台里,在水晶板的架子上,排列着一罐罐的润肤剂和香膏,粉盒和胭脂盒,香油瓶和化妆水瓶;另外细刷子、梳子、剪刀、香药瓶,有一个专门的橱柜。售货员们把他们所有的白瓷壶和白玻璃瓶子加以巧妙的装饰。但是最让人兴奋的,是在正中央的一座银喷泉,一个牧羊人站在一片花丛上,从那里一刻不停地流出了一股堇色的水流,在金属盘子里响起了音乐。一种美妙的香气向四周飘散,路过的女人们向里边浸湿她们的手帕。
“到那边去!”当玛尔蒂夫人挑了洗浴药、磨齿粉和美发水的时候,她说。“现在好啦,我跟着你们走吧。找德·勃夫夫人去。”
可是在中央正楼梯的平台上,她们又被日本货吸引住了。自从慕雷拿冒险当娱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巨大的成功,在相同的地方设置了一个摆着几件旧古董的小陈列桌以来,这一个柜台已经扩大了许多。很少有部在创办时是像这样没有起色的,可是现在到处堆着一些古铜、古象牙和古漆器,它每年有一百五十万法郎的生意,它把整个远东的古董搬了来,有些旅行家替他到皇宫和庙堂去搜罗。此外还要创办几个部门,他们准备在十二月里试办两个新部,以便填充冬天淡季的空档:一个书籍部和一个儿童玩具部,这些部也必然会不断扩大而且清除了附近的生意人家。用四年的工夫就足够使日本货部把巴黎全部爱好古董的顾客吸引至此。
尽管戴佛日夫人心怀怨恨发誓什么东西都不买,这一次她却在一件细巧雅致的象牙制品前投降了。
“把这件东西给我送回去,”她在附近的一个收银台匆忙地说。“是九十个法郎吧?”
等到看见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埋头在挑选一些挑着担子卖的瓷器,她便拉住居巴尔夫人又说:
“我们在阅览室再碰面吧……我真的要去坐一会儿了。”
到了阅览室里,这两位太太不得不站着。围着那张铺满了报纸的大桌子,所有的椅子都被人占去了。有些胖男人挺着肚子仰躺着在读报,绝没有客气的让出他们的位置来的想法。几个女人在写信,鼻子一直碰到纸上,仿佛要用她们帽子上的花把信纸遮起来;不过,德·勃夫夫人并还在那里,昂丽叶特不耐烦了,这时她看见了瓦拉敖斯,他也在找他的女人和岳母。他鞠了躬,最后他说:
“她们一定是在花边部里,拉都拉不出来……我去看看。”
而且在他离去以前他还仗义豪爽地给她们找到了两个座位。
在花边部里,人群时刻都在增长。白色的大展览用最纤美的和最珍贵的白色物品赢得了了胜利。那里的敏锐的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的冲击,让所有的女人都着了魔。人们把这一部改成一座白色教堂。一些绢网和一些镂空花边从高处垂落下来形成白色的天空,有一片云纱把晨光遮挡。绕着柱子吊挂着马林花边和瓦郎西恩花边,和舞女的白色裙裾,形成了一片白色波动一直垂到地面。然后在四面八方,在所有的柜台上,是雪一样的白色,有像气息般轻飘的西班牙绢花边,有在细密的网格上绣着大花朵的布鲁塞尔花边,有手工的刺绣和图案颜色较浓的威尼斯刺绣,有阿郎松刺绣和富丽堂皇的布鲁日花边。这像是服装之神在那里建造了他的白色的天幕。
德·勃夫夫人徘徊在陈列品前,心里有一种难舍的欲念,要把手伸进织物里去,和她的女儿走了好半天后,才决定要杜洛施拿阿郎松刺绣给她看。他先是拿出了一种仿制品;可是她要看的是真正的阿郎松,她不满意这些三百法郎一米的小装饰,她要那些上千法郎的下摆装饰,八九百法郎的手帕和扇子。柜台上马上铺满了一堆奢侈品。稽查茹夫在一个角落里,一刻不停地盯着德·勃夫夫人,尽管后者表面上逍遥散步,他却站在从群中间不动,露出淡然的态度,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
“有手工刺绣的围巾吗?”伯爵夫人问杜洛施。“麻烦你拿给我看看。”
这个店员已经被她们耽搁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了,可是她的气派堂皇,有着一个公爵夫人的身材和声音,他便不敢加以拒绝。不过他很犹豫,因为店员受到告诫不许把珍贵的花边成堆地摆出来,而且上个星期他让人偷盗了十米的贵重花边。但她同他讲条件,他便让步了,把那堆阿郎松刺绣放开了一会儿,到他身后边一个抽屉里去拿她要的围巾。
“您瞧,妈妈,”勃郎施说,她在旁边找到一个装满廉价小瓦郎西恩花边的盒子,“可以拿这个当枕头。”
德·勃夫夫人没有回答。她的女儿转过了她那松软的面孔,看见母亲两手插进花边中间,正要把阿郎松刺绣的裾饰放进她的大衣袖口里去。她看来并不诧异,她本能地向前一步挡住她,这时茹夫突然站到她们中间了。他弯下腰来,对着伯爵夫人耳边,很有礼貌地悄悄说:
“夫人,请跟我来。”
她短暂地反抗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呢,先生?”
“请随我来,夫人,”稽查维持原有的声调反复说。
她的脸上现出了苦恼,眼睛向周围迅速地扫了一圈。然后她服从了,又恢复了她那高傲的风采,随在他身边走去,像是一个皇后一样信赖着一个副官的保护。挤在那里的顾客甚至没有一个人看见了这个景象。拿着围巾又回到柜台的杜洛施,张大了嘴,看到她被带走:怎么!她也是的!这么高贵的夫人!难道所有的人都要搜身啦!没被带走的勃郎施,远远地跟着她的母亲,她滞留在摩肩擦背苍白面色的人群中间,一方面觉得有义务不能丢弃她的母亲,一方面又怕跟母亲一起被扣留。她看见母亲走进了布尔当寇的办公室,她只在门前徘徊。
刚刚被慕雷摆脱掉的布尔当寇,正好也在那里。照例,这些有名望的人犯了这一类的偷盗,是由他来宣判的。很久以来茹夫便在窥探她,曾经把他的怀疑稍稍告诉给布尔当寇听;因此,当稽查把这事向他提及了一两句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异;再说,他的手上,曾经办过这类不同寻常的案例,他曾说女人对服装的追求一旦着了迷便什么事都能作得出来。由于他必须顾全经理和这个女盗窃平素的交际关系,他便对她表现得十分的礼貌。
“夫人,一时的意志薄弱,我们是原谅的……我请你考虑一下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如果有其它人看见了你把花边藏进去……”
可是她愤怒地截断他的话。她,一个小偷!他把她当成什么人啦?她是德·勃夫伯爵夫人,她的丈夫是养马场的总监,可以进出宫廷的。
“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布尔当寇稳静地回答。“我很荣幸地认识您……首先请你把你身上的花边拿出来吧……”
她再次表示抗议,她不许他再多讲一句,她装得很到位,甚至流出了一个被侮辱的高贵夫人的眼泪。如果不是他,其他的人都会动摇了,都会害怕犯了无可救药的错误,因为她恐吓他为了报复这样的侮辱要把这件事诉诸法庭。
“请你注意,先生!我的丈夫要向内阁报告的。”
“好吧,看来你也不比其他人懂道理,”布尔当寇不耐烦地大声说。
“既然如此就要搜你啦。”
她还是不让步,她信心满满地说:
“就这样吧,你们搜吧……可是,我要警告你们,你们是拿你们的店在冒险。”
茹夫去找了两个胸衣部的女售货员来。他回来的时候,向布尔当寇报告,这位夫人的女儿留在外面,还没有离开门口,他请示是不是也得把她带进来,虽然他并没有看见她拿什么东西。主管人永远是公平的,看在道德面上,决定没必要她进来,以免一个母亲在她的女儿面前出丑。这时两个男人退到隔壁的一间房里去,两个女售货员便搜查伯爵夫人,甚至脱掉了她的衣裳,要查查她的胸部和屁股。除了藏在一只袖口里的十二米每米价值一千法郎的阿郎松刺绣的裾饰之外,她们在她那扁平而暖和的胸口,找到一方手帕、一把扇子和一条领带,总共约一万四千法郎的花边。一年以来,德·勃夫夫人受着难以压抑的强烈欲望的侵扰这样偷窃。这种症状日趋恶化和扩大,一直变成了她生存上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快感,把她一切谨慎的理智都驱除了,而由于这是她在大众眼皮底下拿她的姓名、她的自尊心和她丈夫的崇高地位来冒险,所以也就愈发感到刺激。现在她的丈夫允许她掏空他的钱袋,虽然她满口袋装着钱,可是她还是要偷,为偷而偷,像是一个人为了恋爱而恋爱,她在欲望的鞭策下,在神经失常的病态里,她无法满足的奢侈的贪欲,就把她从前走过大店家所感到的巨大而强烈的诱惑在她身上发展起来。
“这是有人设好的圈套!”当布尔当寇和茹夫再次回来的时候,她喊叫着。
“有人把这些花边塞到我身上来的,啊!在上帝面前,我起誓!”
现在她拼命地大哭起来,瘫在一把椅子上,穿着没有扣好的衣裳抽泣着。主管人把女售货员打发走了。然后他露出稳静的态度又说:
“夫人,我们很乐意为了你的家庭的原因把这件遗憾的事情压下去。可是首先你得在这样写明的一张字据上签个字:‘我偷了妇女乐园的花边”以及花边的详细品种和这一天的日期……还有,只要你什么时候愿意带来两千法郎赠给穷人,我便可以把这张字据还给你。”
她又站起来,重新抵抗着大声说:
“我绝不会签字的,我宁可死掉。”
“你不会死掉的,夫人。不过我要预先警告你,我就要派人去找警察了。”
于是发生了一个可怕的场面。她辱骂他,她嘀嘀咕咕地说男人们这样折磨一个女人是无耻的。她那女神般的美貌,她那庄严堂皇的肉体,陷入一种下流的愤怒。之后,她试图软化他们,她用他们母亲的名义向他们恳求,她说她要拖住他们的脚。直到看见他们仍然冷冰冰的,铁面无私的样子,她便忽地坐下去,用一只颤抖的手写下字据了。笔淌出墨来;写出几个字:“我偷盗了,”她发疯似地用力写,差不多把那张薄纸都蹭破了;同时喘息着反复说:
“喏,先生,喏,先生……我被迫屈服了……”
布尔当寇接过那张纸,小心地折起来,当着她的面放进一个抽屉里去,说道:
“你看这种事太老套了,因为有些太太,在她们说过宁可死掉也不签字以后,一般地都忘记了来赎回她们所挂念的单据……总之,我保存着它看你怎么办吧。你自己评判一下吧,这个是否值两千法郎。”
她扣好了她的衣裳,又恢复了她的全部高傲,现在她总算付出了代价。
“我可以走了吗?”她发出简短的声调问道。
布尔当寇已经关注到其它的事情上去了。根据茹夫的报告,他决定解雇杜洛施:这个售货员太糊涂了,经常叫人家偷了东西去,他对他的顾客完全没有威力。德·勃夫夫人又重问了一遍,等到他们同意了,她便用一种凶得能杀人的目光罩住了他们两个。她有一大堆的粗话没说出口来,只从她的嘴里冒出一声类似能上俗剧的喊叫。
“该死!”她说着砰的一下关了门。
在此期间,勃郎施并没有远离那间办公室。她不清楚里边发生了什么事,茹夫和两个女售货员来了又去使她慌乱了,她心里浮现出宪兵、裁判所和监牢的情景。可是她张开大嘴呆住了:瓦拉敖斯来到她的面前,这位才做了一个月的丈夫,还在让她对于他们之间的亲呢感到不自在;他看见她那种痴呆的样子有些吃惊便问她。
“你妈妈呢?……你们走散了吗?……回答我呀,你叫我心里不安哩。”
她找不到一句妥帖的谎话来说。她在窘困中把声音放得十分低。
“妈妈,妈妈……她偷了东西……”
什么!偷了东西?终于他明白了。他妻子的浮肿的面孔——那副被恐惧吓得无血色的面具,把他吓坏了。
“偷的是花边,就像这样子,放进袖口里,”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
“你看见她做的吗?你给她望风了吗?”他喃喃说,认为她是同谋,他浑身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