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街焕然一新,街上那些粉白的房屋和一些来不及建车水马龙好的最后的工程架子,在二月的明媚的阳光下展开了;这条光辉的通路清除了旧圣洛施区的潮湿和幽暗,在这条路中,车水马龙,犹如征服者的大队般通行过去;而且在米肖狄埃街和沙奢街两条路中间,已经引起了一场骚动,这是被一个月的广告煽动得火热的纷杂的人群,他们的眼睛望向空中,呆头呆脑地在妇女乐园的纪念碑式的门面前观望着,揭幕式在星期一举行,趁机办一次白色物品的大展览。
这一大片镀了金显得生气勃勃的各种颜色的建筑物,在它清新的喜悦中,正在预告着里头经营的热闹和繁华,像是将喷出最活跃色彩的火焰的大规模的陈列那样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在临街的一层,为了不让橱窗的织物减色,全是素淡的装潢:窗的下壁是海洋绿的大理石;角柱和台柱用黑色大理石覆盖着,这种严肃性通过金黄色的漩涡装潢放出光彩;其余的是未涂锡膜的玻璃砖,用铁框子嵌着,只有这些玻璃砖通向了走廊和厅房的深处,使它们充满了街道上的明媚的阳光。然而越往上,越是光彩灿烂。临街一层的顶柱饰带是用木细工构成的,是红色和蓝色的花环,跟大理石的石板互相间隔,石板上雕刻着商品的名称,漫无边际地包围着这个巨大的店铺。其次,二楼窗口下壁是珐琅瓷砖的,又是架着大玻璃砖的窗口,一直高耸到顶柱饰带边缘,这些饰带是用法国各城市的徽章式的和陶器图案式的、镀金的小盾牌作成的,上边的瓷釉映射出窗的下壁的明亮彩色。最后,在最高处,柱顶线盘如整个店面的郁茂的花卉般喜气洋洋地开着花,那些木细工和烧瓷重现出更温暖的色彩,铅板的凹槽也经过雕刻和镀金,露盘上排列着一排雕像,是一些工业大城市,它们那精细的剪影浮现在高空中。最让人惊叹的是在正门前,那是一个高大的凯旋门,也是用华丽的木细工,烧瓷和陶器装潢的,上边顶着寓意的群像,由于刚镀显得的金光灿烂,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被一些笑逐颜开飞翔着的小爱神吻抱着。
快两点钟的时候,一个交通警必须维持人群通行的秩序和监视马车的停车场。这个皇宫被建筑起来了,这个庙堂是用疯狂的浪费建成的。它君临一切,它的阴影罩住了整个区。拆毁了布拉的小破屋在它的侧面造成的那块伤疤,已经被弥补得几近完美,人们想要找出那块旧创伤的位置是不可能了;顺着四条街道伸延出去的四个门面,雄伟地孤立着,毫无漏洞。自从鲍兑进了养老院,对面街上的老埃尔勃夫关了门,在人们不再开启的门扉里,像是一座不开启的坟墓;渐渐地马车的轮子把这个店溅得脏兮兮,招贴把它糊得水泄不通,如洪流般的广告似乎铲了最后一锹土堆在旧商业上;而且在这个被街道上的痰唾弄得肮脏的、被巴黎的扰嚷弄成五颜六色的、死亡的店面中间,有一块全新的巨大的黄色招贴,像是插在被征服的帝国上的一面军旗,用两尺高的字在宣告妇女乐园的大倾销。有人说这个大怪物对于它曾经朴素地诞生下来的而且近来被它扼杀了的这一区,感到羞耻和厌恶,便转过身去,让那些泥泞的狭小街道留在后面,让它那暴发户般的面孔向着新巴黎阳光照耀和扰嚷不息的大路了。现在正如广告的版画上所表现的,它像故事中的食人鬼那样状大起来,两个肩膀气势汹汹地要把云彩冲破了。首先在这个版画的第一个平面图里,是画满了一些小黑人影的十二月十日街、米肖狄埃街和蒙西尼街,这些街道被无限地扩大了,仿佛要让全世界的顾客都能走过去。然后是这个建筑本身,那幅度被夸大了,在高经鸟瞰之下,屋顶描绘出屋宇下的走廊,从它们的玻璃的庭院可以看出那些厅房,这个用玻璃和铅版造成的湖面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再向远方,是被缩小了巴黎,被这个大怪物吞食了:在它附近的那些像受尽屈辱的茅草屋似的房子,在模糊的烟雾下接连着消失了;那些大纪念物似乎渺小了,在左首,圣母院只是两条线,在右首,伟人墓在尽头,残废军人院不过是一个曲折的符号,只有一粒扁豆那么大,又寒碜又不起眼。地平线渺茫地像粉末,仅仅是一个可忽视的框子,一直延伸到沙蒂容村的高地,延伸到广大的乡野去,那些被埋葬的远方指出了奴隶的状况。
从早晨起人群就增多了。还没有一个店家用这样喧闹的广告震动过这个城市。现在乐园每年花费六万法郎在招贴和各种宣传上;发出去的目录达四十万份,作为样品切碎的料子价值十万法郎以上。这是用报纸、墙壁或向大众耳朵里灌输的一种决定性的侵略,仿佛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铜喇叭紧锣密鼓地把扰嚷的大廉价宣传吹向名地。而且从这时起,这个大家在拥挤着观望的门面,连同它那大百货商场的五颜六色和镀金的豪华,它那展现出妇女服装全部诗意的大橱窗,它那油漆的、雕刻的、砌石的、浪费金钱的招牌,就变成了一个活广告,从街面一层的大理石板一直到在屋顶上弓形的顶板都飘扬着金黄的旗子,上边有用恰到好处的颜色写成的这个店家的名字,展现在蔚蓝的空中。为了庆祝揭幕式,又增加了一些纪念品,一些国旗;每一层都有彩旗和法国各主要城市的徽旗;同时,在最高处,外国的各种旗子,高扬在旗杆上,在空中迎风飘扬。最后,在下面,橱窗里白色物品的展览令人强烈感到眼花缭乱。除了白色物品没有别的,在左首是一整套嫁妆衣和大堆的被单,在右首是幕帐扎成的礼拜堂和手帕堆成的金字塔,使人眼花缭乱;在门口的“垂挂品”,几段麻织品、白洋布或洋纱,像纷纷的雪片流水般向下倾落,在它们中间竖立着服装的版画,是些带点蓝色的硬纸板,上面有一个年轻的新娘和一个穿着舞蹈服装的贵妇,两个都跟真人一般大小,穿着真正的花边和丝绸的料子,她们涂了色的面容微笑着。围观的人不断地围成了一个圈子,从惊叹升腾着一种欲望。
更能煽动起围在妇女乐园周围的人们的好奇心的,便是整个巴黎都在议论的一场天灾,布特蒙在歌剧院附近开了几乎不到三个星期的大店——四季商店,着火了。各家报纸作了详细突出的记载:火烧起因是由于夜间悬挂的煤气灯的爆炸,一些女售货员穿着睡衣惊慌出逃,而且布特蒙英勇地救了五个女人出来。人们又说,这笔巨大的损失已经有了补救,于是大众开始耸耸肩膀,说这种广告真是精彩。但是在眼前,那被各种传闻煽动得火热的注意力又转向乐园了,人们对这些百货商场到了着魔的程度,在人民的生活中这种商场的重要性占有了异常重要的位置。一切的机会都属于这个慕雷了!巴黎祝贺它的明星,既然现在烈火都负责为它扫除竞争者,人们纷纷前来目睹它的傲然屹立;人们已经在计算它在本季里获利的数字了,而且在估计由于那家竞争的店被迫休业将转来的如潮水般扩大的人群。有那一刻,慕雷感到不安,他想到一个女人——那位戴佛日夫人——在反对他,让他烦闷,而他的幸运多少是依赖于这个女人的。哈特曼男爵给两种事业投资的这种金融上的外行手法,也使他心灰意冷。其次,最让他气愤的是,他没想出布特蒙的天才的主意:那个活跃的人竟请了马德勒纳堂的本堂司铎率领他全部的教士给他的店祈祷!这是一次令人惊叹的仪式,一次从丝绸部走向手套部的奢华的宗教仪式,上帝降身到女人的裤子和胸衣里来了;这个仪式并没有阻止住那场火灾,然而它在现代顾客的心里产生了那么重大的影响,就像是做了一百万的广告。从这时起,慕雷就梦想要掌握住大主教。
悬挂在门上的钟响了三下。这时正值午后的拥挤,将近十万的顾客在各个走廊和厅房里闷得透不过气来。门外,十二月十日街从头到尾停着车辆;而且在靠近歌剧院的一边,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占据了死胡同,那里即将动工开辟一条新路。普通的出租马车和私人轿车混杂在一起,车夫们在车轮中间等待,一排排的马嘶鸣着,摇摆着它们那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辔头。在一些小伙计的招呼下,也是由于牲畜的推撞而缩小了线路,另外那些新来的车辆继续挤进去。步行的人惊惶失措成群结队飞逃到安全地带去,在笔直的大路上远远望去人行道上是黑压压的人群。而且在这些白色房子中间升腾着一阵喧闹,这股人流在扩张的巴黎的心脏中涌动着,一股强烈而甜蜜的气息让人觉得是巨人的爱抚。
德·勃夫夫人,在女儿勃郎施的陪同下,正同居巴尔夫人在一面橱窗前注视着一件半成品的服装的陈列品。
“啊!你看,”她说,“这件麻葛的衣服只卖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
那些衣服用细绢带子系在四方的纸盒里,折叠起来只露出了蓝色和红色刺绣的边缝;而在每一个纸盒的一角上,有一幅版画画着全制成的衣服,穿在一个公主样子的年轻女人身上。
“天哪!这个也就值这么多,”居巴尔夫人悄悄说。“到了你的手里,就会成了真正的碎布了。”
自从德·勃夫先生由于痛风症的发作只能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以后,她们就亲密起来了。妻子容忍了情妇,她倒乐意这种事发生在她的家里,因为这样她可以得到一点零花钱,这笔钱是她的丈夫极不情愿给的。
“好啦!我们进去吧,”居巴尔夫人又说。“一定要看看他们的展览……你的女婿不是约了你,要在里边碰头吗?”
德·勃夫夫人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茫然了,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一串串马车,这些车一辆又一辆地打开了,走下来一些顾客。
“是的,”勃郎施终于用软软的声音说。“保尔从部里出来以后,在四点钟左右一定会来阅览室来接我们。”
他们结婚有一个月了,瓦拉敖斯在南方休了三个星期假之后,刚复职。这个年轻女人已经长得像妈妈那样壮实,肉鼓鼓的像是结婚后发胖了。
“可是你看,戴佛日夫人在那边哩!”伯爵夫人望着刚刚停下会来一辆轿车喊着。
“啊!你能相信吗?”居巴尔夫人悄悄说。“在出了这么些事之后……她一定还在替四季商店的火灾流泪哩。”
果然是昂丽叶特。她望见了这几位太太,露出快乐的神情,用她现代化的安然风度掩藏着她的失败,走了过来。
“唉呀!是的,我要来转一转。最好是亲自来看一看,你说是吧?……啊!不管怎么说我们同慕雷先生还是好朋友,尽管自从我参加了那个竞争的商店以后听说他很生气……不过我呢,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不能原谅他的,那便是他促成了那件婚事,你们知道吗?那个约瑟,同我的养女德·芳特奈尔小姐……”
“什么!这事做成啦?”德·勃夫夫人插嘴说。“太可怕了!”
“是的,亲爱的,而且特意来丢我们的脸。我是了解他的,他就想告诉我们上流社会的女孩子们只配跟商店的小伙计们去结婚。”
她兴致勃勃地。四个人全挤在门口的人群中停留在人行道上。可是人流慢慢地把她们卷了进去;她们随着这个潮流,没有意识地身子像是被抬起来通过了门口,为了叫对方听得见就提高了嗓门。现在她们在一问一答地谈论着玛尔蒂夫人的事情。据说那个可怜的玛尔蒂先生,在几次猛烈的家务争吵以后,成了极度的神经错乱:他挖掘了地下大批的宝藏,掏空了金矿,用金刚钻和宝石装满了一些垃圾车。
“可怜的老好人!”居巴尔夫人说,“他老是穿得破破烂烂,像是劳碌奔走的谦卑教师!……可是那位太太呢?”
“目前她在依靠她的一个叔父过活,”昂丽叶特回答,“这个叔父是一个正直的老人,妻子去世以后,他退休到她的家里去……不过,她一定来的这儿,我们会看到她。”
令人惊叹的景象使这几位贵妇人停住不动了。在她们面前,这个店家全部呈现出来了,正如广告上所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家店。如今中央的大厅两头,打通了十二月十日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同时在左右两边,像教堂里的侧廊,是狭窄一些的蒙西尼大厅和米肖狄埃大厅,它们也是毫不遮掩地沿着两条街直通出去。在悬空的楼梯和浮桥的金属骨架中间,有些厅房在各处扩大了十字路口的面积。内部的布置已经发生变化:现在,零星小件是在十二月十日街上,丝绸部在正中央,手套部在里面,占据了圣奥古斯丹厅房;从正门的新前厅,抬起头来,始终可以望得见寝具部,这一部从三楼的这一顶端移到另一顶端去了。部门的数目高达五十个之多;几个新设的部,就在当天揭幕;另外几个已经变成非常重要的部,为了便于不改,只需简单地加以划分;由于业务的不断扩展,为了应付新的季节,单是职工都已经增加到三千零四十五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