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物品大展览的豪华场面让这几个贵妇人停下脚步。首先在她们的四周,是那间前厅,那是一间用镶木细工铺地、用明亮的玻璃砖构成的厅房,里面的低价展示品吸引了贪婪的人群。其次是淹没在灿烂白光的几道走廊,如北极光的狭道一般,完全是一片雪的世界,展现出悬挂着银鼠的漫无边际的大平原,展现出在太阳下闪耀的冰堆。人们又看见了外面橱窗里的白色,更有生气,更广阔,发出熊熊的白色火焰,从这个庞大内厅的这一头烧到那一头。一切都是白的,每一部的白色物品全集中在这里,这是一片白色的泛滥,一颗白色的星,它那眩目的光辉首先令人眼花缭乱,使人在这一片的白色中间分辨不出细节。人们的眼睛马上就适应了:在左方,蒙西尼大厅排列成麻织品和白洋布的白色海角形状,一些床被单、餐巾和手帕的白色山岩形状;同时在右方,被零星杂货部、帽袜部和毛织品部占据的米肖狄埃大厅,陈列着一些用珍珠母钮扣搭成的图案,一片用白色短袜建筑起来的辉煌——一间罩着白色麦尔登呢的整房,有一束光辉射向远方。然而最耀眼夺目的,是中央大厅里的丝带和披肩,手套和丝绸。那些柜台在丝绸和丝带、手套和披肩下相形见绌。围着铁的小圆柱子,缠着一些起泡泡的白洋纱,各处系满白色的薄绢。楼梯罩着白布,交替使用白棉布和斜纹布,沿着栏杆,绕着厅房,一直升到三楼去;而且这个白色的阶梯装上了翅膀,如同天鹅在飞翔,转瞬即逝。然后是从穹隆上落下来的白色,一片垂落的绒毛,一片大团的雪花:一些白色的被头和脚垫子,像是悬挂在教堂的旗杆上,在空中飞扬;横越过去的长射程的镂空花边,像是挂着的嗡嗡叫着一动不动的几群白色蝴蝶;各种花边在四处颤动着,像是飘浮在夏天空中的游丝,让空气中充满了它们的白色气息。而且最让人惊叹的,成为这个白色宗教的祭坛的,是在正厅中丝绸部柜台上方从玻璃天窗垂落下来的白帷帐的天幕。洋纱、棉纱和富有艺术性的镂空花边像微波一般流动着,同时富丽堂皇的刺绣的绢网和撒上银箔的东方丝绸,为这个匠心独运的装潢打底,托出幕屋和寝室。真可以说,这个宽阔的处女的白色大床,就像在传说中那样,在等待着白雪公主,她总有一天要披着新娘的白纱风风光光地到来的。
“啊!真不简单!”几个贵妇人反复说。“从没见过呀!”
她们不厌其烦地诵唱着整个店的料子所唱出的白色的赞歌。慕雷还从未做出比这更宏伟的壮举,这是他的陈列艺术天才的绝佳表现。在这种如铺天盖地的白色下面,在这种像是从裂开的盒子偶然落出来的显然无秩序的织物中间,有一种和谐的节奏,白色在它的一切调子里追随着发展着,它随着一个大师的遁走曲的复杂演奏法诞生了,扩张了,喜气洋洋了,它的不断的发展带着人们的灵魂进行一次持续高扬的飞翔。一切都是白色的,而且绝不是一色的白色,是各种各样的白色,一种比一种好看,互相排斥,互相竞赛,形成一种光彩,它就是光明的本身。开头是白洋布和麻织品的无光泽的白色,是法兰绒和布料子的不鲜明的白色;其次是丝绒,绸子,缎子,一种上升的音阶,白色逐渐点着了火,终于在折叠的边缝上燃起了小小的火焰;而且这白色从透明的窗帘里飞走了,带着那些洋纱,花边,尤其是那么轻飘的绢网——它们像是尾音含糊的音符——变成了自由的火花;同时几段东方丝绸的银箔,在巨人的寝宫里,唱得格外嘹亮。
这座房子生气盎然,人群围攻着电梯,饮食间和阅览室里拥挤不堪,一大群的人在这一片雪白的空间里游来游去。而且人群看起来是黑色的,真像是十二月里在波兰湖面上滑冰的人。在靠街的一层,黑压压的波浪像退潮般激动着,从其中只能分辨出小巧而狂喜的女人的面庞。在雕凿的铁的骨架中间,沿着楼梯或浮桥上,细小的人影无休止地依次往上走,仿佛是迷失在雪山顶上。一阵闷人的暖房的热气,迎面扑向这冰冻的山顶。嗡嗡的人声如激流的河水般喧哗。在天井上,那些贵重的金饰,那些嵌着金斑的玻璃板,那些蔷薇形金装饰,好像是闪耀在这个白色大展览的阿尔卑斯山顶上的一束阳光。
“来呀,”德·勃夫夫人说,“我们得往前走啦。不能留在这儿呀。”
她一进门,靠近门口站着的稽查茹夫,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等到她又开始前进,他便让她在不远处前面走,可是还从远处跟着她,装出不再注意她的样子。
“你看!”居巴尔夫人说,穿过拥挤的人群到了第一个收银台前她又停下来,“这些堇花,还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说的是乐园的新赠品,这是慕雷的主意,各家报纸上已经大肆宣传了,从尼斯城买来了成千的白堇花的小花束,分送给所有买少许物品的顾客们。每一张收银台旁边,一些穿制服的小伙计们在一个稽查监督下派发奖品。顾客们逐渐都插上花了,房子里到处都是这种白色婚礼用的花朵,所有女人发出沁人的花香在行走。
“是的,”戴佛日夫人嫉羡地喃喃说,“这个主意真不错。”
然而当这几个贵妇人正要走开的时刻,她们听见两个售货员拿这些堇花在说笑。一个高高瘦瘦的售货员显得很惊讶:老板和童装部主任的婚姻这就算是定了吗?同时另一个小胖子说,这个谁知道,不过这些花却是照买不误。
“怎么!”德·勃夫夫人说,“慕雷先生就要结婚了吗?”
“这不是第一次听说,”昂丽叶特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答说。
“不过呢,他一定会结婚的。”
伯爵夫人向着她的新朋友敏捷地瞥了一眼。现在全明白了为什么戴佛日夫人尽管受到了决裂的打击还要到这儿来。很明显,她是无法抑制地想来受点罪。
“我陪着你,”居巴尔夫人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便向她说。“我们可以在阅览室里同德·勃夫夫人碰头。”
“好的!就这样吧,”德·勃夫夫人说,“我要去二楼……你来吧,勃郎施?”
于是她上楼了,她的女儿跟着她,同时稽查茹夫始终在跟着她,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他从附近的另一道楼梯走上去。另外两个女人便消失在临街一层的人堆里。
所有的柜台在复杂售货的同时,一直在谈着老板的恋爱。黛妮丝的长期拒绝使那些店员大为开心,几个月以来他们都在注意着,而这桩奇事却突然间有了变化:近两天来听说,尽管慕雷百般恳求,那个年轻姑娘借口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就要离开乐园了。他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的:她会离开吗?她不会离开吗?各部的人们都以下个星期天为限用五个法郎为赌注打赌。一些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认定他们最后一定会结婚,而在这件事上赌一顿便餐;不过,另外一些相信她会离开的人,由于没有确实的根据就不敢拿他们的金钱来冒险。的确是这样,这位小姐是有一种令人崇敬的女人的力量,她还在拒绝;然而老板呢,他的财富,他的幸运的独身生活,他那可能激发起一次最后的强求的自尊心,从这些方面来说他是坚强的。但是,无论是谁,都一致地认为这个小女售货员是用老道的天才技术在处理着这件事,她在赌最后的胜负,要他下定决心。要么就跟我结婚,不然我就离开。
然而黛妮丝却不去考虑这些事情。她绝对没有强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心机。她所以决心要离开,正是人们给她的行为下了这些错误的判断,这些判断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一切是她所愿意的吗?她曾经表现得自己是一个狡猾、卖弄风情和野心勃勃的女人吗?她只是简单地来了,人家能够这样地爱她,她是最感到惊奇的。即便在今天,为什么人们会把她要离开乐园的决心看成是一种狡猾的手段呢?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在这个店不断传播出来的闲言碎语中间,在慕雷的火热的纠缠和她同自己所作的斗争中间,她已经染上了神经质的病态,一些不堪忍受的烦恼;她被一种恐惧缠绕,怕总有一天她会屈从的,然后一生都要后悔,所以她宁愿离开。如果说在这中间是有什么巧妙的策略的话,她就绝望地问着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不叫人觉得她有一个猎取丈夫的心思呢。现在,结婚的想法使她烦躁,即便他疯狂到那种地步,她决心还是说“不”,永远说“不”。只有她是应该独自受苦的。不得不离去的苦恼使她流了眼泪;然而她拿出了很大的勇气,反复地跟自己说,这是必需的,如果她动了其它的念头,她将再无法得到安宁和快乐。
当慕雷收到她的辞职书的时候,他哑然地惊呆了,而且像是冰冷的,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然后他冷淡地说,在应允她作出这样湖涂的决定之前,给她八天的时间去考虑。到了第八天,当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并断然表示要在大促销以后离开的时候,他便不再恼怒,而装出一种理智的态度:她没什么钱,她在任何地方也不会找到她如今所拥有的位置。她心里有了别的位置吗?如果这样,他就准备允许她如她所愿的到其它的地方去获取成功。等到年轻的姑娘回答,她并未找寻位置,她首先打算到瓦洛额去休息一个月,他便问她,如果仅仅是健康的需要让她非走不可,那么休息后再回来又有什么问题呢?她一声不吭了,受着这种盘问的折磨。于是他想象着她是去会一个情人,或许就是一个丈夫。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向他明说过她是有一个情人的吗?从那一时刻起,他满心里装着她这句在窘困的时间被迫说出来的自白,像是埋藏着一颗炸弹。如果那个男人一定要和她结婚,她便会放弃一切随他走了;这样可以解释她的固执。这算是完结了,他只简单地冷冰冰地继续说,既然她不肯向他说明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他也不再强留了。这一番并不愤怒的苛刻的谈话,比她所害怕的那种激烈的场面更加使她怅惘。
这一个星期,黛妮丝还待在店子里,慕雷一直铁青着脸。每当他从各部走过去,他装作没有看见她;从来他也没有像这样的超然过,像这样的埋头工作;于是打赌又开始了,只有大胆的人才敢把一顿饭下注在结婚上。可是在反常的冰冷下面,慕雷隐藏着一种可怕的犹豫不决和痛苦。愤怒涌出一股血流打击着他的头脑:他看见了鲜红的面色,他梦想着紧紧地一把抓住黛妮丝,留住她,封住她的呼喊声。然后他要合理地去做,他寻找一些实际的手段以阻拦她逃走;可是他不断地感到他的无能为力并因此消沉,又气愤他那无用的势力和金钱。有一个念头,虽然他是反感的,却在他的疯狂的计划当中渐渐抬头,占了优势。在埃杜安夫人去世以后,他曾经立誓不再结婚,从一个女人得到了他第一次的机会,他便决心今后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建树他的幸运。在他身上,像在布尔当寇身上一样,是有一种说法:认为一家大绸缎店的老板,如果他想在那大批顾客的扩张的欲望之上,保持住他的男性的权威,就必须是一个独身者;引进一个女人便要改变了这一切,她会带来她自己的气息,而赶走了别的许多人。他抗拒着这种无法战胜的事实的逻辑,他宁死也不愿意让步,他对黛妮丝突然起了愤怒,清楚地感觉到她是来复仇的,害怕自己会陷下去,在他的百万财富上被一个女人征服,害怕到了他同她结婚的那一天,他会如草芥一样被女性永远地鄙视。然后他慢慢地又变得胆怯了,他分析着他的矛盾:为什么这样害怕呢?她是那么甜蜜,那么明理的,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她。这种斗争在他那动荡不宁的心神里又反复开始了。自尊心刺痛着他的创伤,当他想到即便做出最后的让步,如果她是爱着别人的话,她还是要说“不”的,永远说“不”,这时他那仅有的理性完全丧失了。在大促销的那天早晨,他还下了决心,而黛妮丝明天就要走了。
正好在那一天,当布尔当寇依照惯例在三点钟左右走进慕雷的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他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捂着眼睛,那么地专心,他都必须拍拍他的肩膀了。慕雷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两个人对视着,互相伸出他们的手来,于是这两个一起进行过多次商业斗争的人突然紧紧地握手了。一个月以来,布尔当寇的态度完全转变了:他在黛妮丝面前表现恭顺,甚至暗中怂恿老板结婚。显而易见,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要被一种如今他视为胜于他的力量所清除掉。不过在这种改变的深处另外也可以觉察到一种旧有的虚荣心的觉醒,一种渐渐上升的要反过来吃掉慕雷的微妙希望,他在慕雷面前已经鞠躬弯腰有那么长的时间了。这种事存在于这个生存斗争的店家的空气里,永无止境的屠杀让他四周的生意热闹起来。他是被这个机器的操作弄得忘形了,被一种要吞并别人的贪欲缠住,这种贪婪驱使着一些弱小的人要消灭那些健壮的人。只是一种宗教性的畏惧,一种机会的宗教,阻止了他直到现在仍没有一口咬下去。可是老板又变成小孩子,堕落愚蠢到想要结婚,这会破坏了他的机会,损害了他在一般顾客之上所发生的优势。当他能够那么轻易地继承了这个倒在女人怀里而直到终老的人的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他要劝他回心转意呢?因此他是抱着一种告别的情绪,一颗旧的友爱的怜悯心,紧紧地握了他的上司的手,而且反复地说:
“起来呀,鼓起勇气来,管它呢!……同她结了婚,了结这件事。”
慕雷为了这一刻的失态已经感到惭愧了。他站起身来,他在抗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