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黛妮丝没有睡好。梦魔来来去去让她睡不安宁,在被子里她辗转着。她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年时期,而且在瓦洛额自家的花园里,看见莺吃蜘蛛,而蜘蛛又是吃苍蝇的,她放声哭起来。这是真实的吗?——这种让世界进步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这种让生命走向永恒毁灭的生存斗争!她又看见自己站在人们埋葬了日内威芙的墓穴前面,她看见伯父和伯母独自坐在灰蒙蒙的餐室里。在深沉的静默中,一阵钝重的崩溃声响从死去的空间穿过去:这是布拉的房子倒下了,像是被潮水冲垮了。静默又开始了,更加险恶,而且一种新的崩溃声响起来,然后还有一个,然后还有一个:罗比诺夫妇,贝多雷兄妹,王普义一家子,依次轧轧响着垮下去了,圣洛施一带的小商家发出像倾倒垃圾似的轰然的雷声,在无形的锄头下完结了。这时一阵无边的忧愁使她一惊,她醒过来。天哪!多么苦恼啊!有些家庭哭泣了,有些老人被扔在马路上,这场破产的悲痛的戏份全部上演了!她救不了什么人,而且她意识到这样是正当合理的,为了巴黎的未来的健康,这些悲惨的肥料是必需的。天亮的时候,她平静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大悲哀使她张开两眼转向那闪着阳光的玻璃窗去。是的,这是正常的流血,一切革命都要有一些牺牲者,只有踩着这些死人才能前进。面对着这种每一个时代都会产生的痛苦的产物、这种无法补救的恶害,她怕自己变成一个邪恶的灵魂,怕自己参与了屠杀她的近亲,一种伤心的怜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可能性的安慰,为了至少能够挽救自己的亲人免于最后的崩溃,她的慈悲心肠长久以来梦想着一些可行的计划。
现在,慕雷露出他那热情的头脑和妩媚的眼睛直立在她面前了。确实,他任何事都不会拒绝她,她确信他对她是容许一切合理的报偿的。于是她的思想踌躇了,试图正确地判断他。她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忽视他的爱情的原本的计划,他那持续的对女人的搜括,他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而捕获的那些情妇,以及他在只为了要掌握哈特曼男爵而发展的同戴佛日夫人的关系,还有所有其它的女人,如同他跟克拉哈的事情,他付了钱,买来了娱乐,又把她们扔到街上去。不过,店里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这个爱情的冒险家的一些行为,终于被这个人天才的作为,被他优美的胜利所淹没了。他是一种诱惑。她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从前的谎言,是在他献殷勤求宠的喜剧下作为一个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为了她,他在受苦。这种痛苦抬高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当她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为他对女人的轻蔑付出了补偿而遭受痛苦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补偿了他的罪过。
从这个早晨起,黛妮丝从慕雷处取得了到鲍兑和老布拉投降的那一天她所认为合理的补偿办法。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乎每天下午,她走开几分钟,带着笑脸和一个善良姑娘的勇气,去看她的伯父,想让那个幽暗的小店生动起来。她的伯母最使她感到不安,自从日内威芙死了以后,她面无人色地陷入在一种昏迷状态里;她的生命像是逐渐走向衰弱;人们问她的时候,她便露出惊异的表情答说她并不痛苦,说她只是因为睡眠不好。附近的人们摇摇头:这个可怜的妇人应该不会有多久时间来为她的女儿忧伤了。
有一天,黛妮丝从鲍兑店里走出来,当她在盖容广场转弯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阵大声的喊叫。一群人匆忙赶向前去,掀起了一场恐慌,恐怖和同情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整条街。那是一辆褐色车厢的公共马车,是从巴士底到巴蒂敖尔路线上的一辆马车,它从圣奥古斯丹新街开出来到了喷泉前面的时候,车轮子从一个人的身体上轧过去。车夫站在他的前座上,愤怒牵住腾起前足的两匹黑马;他赌咒,他气得直骂街。
“鬼东西!鬼东西!……你怎么不小心呢,倒霉蛋!”
现在公共马车停住了。人群围住了那个伤者,竟然正好在那里有一个警察。车夫始终站立着,请求前座的一个旅客作证,那客人也抬起身子来,弯着腰朝那个血迹模糊的人望去,车夫作着激怒的手势,一股愈来愈高涨的怒气哽住了喉咙。
“真是没想到……我怎么会碰到这样的怪事?他在那里大摇大摆的。我喊了一声,他就钻到车轮底下去了!”
这时,一个工人——一个画广告画的,拿着他的画笔从附近的一家店面前跑来了,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发出尖细的声音说:
“不要动怒!我看见他啦,是他自己钻下去的!……你看!他是这样地把头往里一戳。没有错,这又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
另外一些人也发话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自杀,同时警察在记录口供。几个贵妇人面色惨白,匆忙下了车,头也不回带着那轻微的恐怖跑开了,在车子压到肉体的时候,她们的心里受了一惊。可是黛妮丝被她那敏锐的同情心牵引着走向前去,这种同情心让她参与了一切的偶然事件,无论是狗被压死了,马倒下了,或是瓦匠从房顶上跌下来。而且她认出了那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的不幸的人,他的外衣上溅满了污泥。
“这是罗比诺先生!”她惊诧而悲痛地叫起来。
警察立即来盘问这个年轻的姑娘了。她说出了姓名、职业和住址。幸亏车夫力大,公用马车曾经转了个弯,因此只有罗比诺的两条腿压在车轮底下。不过,只怕两条腿都被压断了。四个好心人自告奋勇地把伤者抬往盖容街上的一个药剂师家里去,同时那辆公共马车又缓慢地前进了。
“该死的!”车夫用鞭子啪的一下打着他的马说道,“这一天我可真倒霉的。”
黛妮丝跟着罗比诺到了药剂师的家里。人们去找医生却没找到,药剂师一面等着医生,一面说暂时绝对不会有危险的,既然伤者住在附近,最好是把他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人走到警察分局要求一副担架。这时年轻的姑娘正考虑着一个妥当的办法,要抢先一步,以便把这个可怕的打击给罗比诺太太作一个心理准备。然而人群拥挤在门前,她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到街上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渴望目睹死亡的这一群人,每一分钟都在增多;小孩子们,女人们,挺着身子,在野蛮的推撞中坚持着;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把这次偶然事件加以杜撰,现在这件事已经被描述成一个女人的情人把她的丈夫扔到窗户外边去了。
在小田园新街上,黛妮丝远远地望见了罗比诺太太正站在专营丝绸的店门前。使她有了停下来的借口,她闲聊了一会儿,在寻思着如何委婉地说出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店已经濒于死亡了,经过新近的几场斗争,显得杂乱无章和衰败。这两种对立丝绸的大斗争,结局是可以预知的,“巴黎幸福”在一次降低五分钱的新减价以后打败了它的竞争者:它只卖四法郎九十五生丁了,高日昂的绸子遭遇了滑铁卢。两个月以来,罗比诺为了不宣告破产,缩衣节食,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我看见了你的丈夫从盖容广场上走过去,”黛妮丝喃喃说,她终于走进这个小店里了。
罗比诺太太似乎暗中感到一种不安,不断地朝向街上看,她急忙说:
“啊!就是刚刚吧?……我在等他,他应该快回来了。今天早晨,高日昂先生来过了。他们是一起出门的。”
她仍然妩媚、纤巧而又快乐;可是误了期的妊娠已经使她疲累不堪了,在这种生意中,她比以往更加惊恐不安,她那温柔的性格是不理解这种生意的,而这种生意一天天衰落下去。正如她时常反复说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安安静静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有一碗饭吃不是更好一些吗?
“我亲爱的孩子,”她现出那令人哀伤的微笑又说,“我们也不瞒你……情况不好,我那可怜的丈夫都睡不着觉了。今天那个高日昂又拿过期的票据来,让他烦恼……我独自一个人被留在这儿,觉得不安得要命。”
她又要回到门口去,这时黛妮丝拦住她了。黛妮丝已经听见远方人群的喧哗声。她预料到这就是人们抬来了担架和那好事的群众。她喉头干巴巴地,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又不得不说出来了。
“你不要担心,这不会立刻就有危险的……是的,我看见了罗比诺先生,他遭遇到一件不幸的事……人们把他抬来啦,不要担心,我求你。”
年轻的妇人静听着,面色煞白,还不十分明白。街上已经人满为患,路被挡住的马车夫在骂街,几个抬担架的把担架放在店门前,去打开两扇玻璃门。
“这是意外,”黛妮丝决心隐瞒他自杀的想法又继续说。“他正走在人行道上,可是滑倒在公共马车的车轮子底下了……啊!只有两条腿。人们去找医生了。你不要担心啊。”
罗比诺太太打了一个大冷战。她发出了两三声含糊的喊叫;然后,她不再说话了,冲到担架旁边,用她那双颤抖的手揭起覆布。那几个抬担架的人等在店门前,想等人们最后找来医生的时候,再把他抬走。罗比诺已经恢复了知觉,人们不敢去碰他,一点点的转动,都将令他受到极大的痛苦。当他看见妻子,两行热泪淌在他的脸上。她吻抱了他,哭泣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街上,混杂的人群越来越多,像是在看戏,眼睛都闪闪发光;一些从工作间逃出来的职工,为了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几乎要把橱窗的玻璃挤破了。黛妮丝为了隔开这种狂热的好奇心,而且认为这样开着店门是不合适的,她便想到把铁窗拉下来。她亲自走去转动了绞盘,齿轮发出了哀鸣,铁板缓缓落下来,好像是厚幕掩藏了第五幕戏的终局。等到她再走进来而且关上了身后边的小圆门,她发觉罗比诺太太在那从铁板上挖出的两颗星洞里射进来的朦胧薄光下,始终是狂乱地把她的丈夫抱在她的胳膊里。这个衰败的小店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那两颗星照耀着这场巴黎街道上所发生的迅猛而惨烈的灾难。最后,罗比诺太太又开口说话了。
“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
她只说得出这几个字了,他窒息了,看见她带着她那怀孕的肚子紧紧地靠着担架狂乱地跪在那里,他发出一声懊悔的喊叫坦白了。在他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只觉得铅块燃烧着他的双腿。
“原谅我吧,我一定是发了疯啦……当诉讼代理人当着高日昂的面说明天就要拆下招牌,我就觉得一些火焰烧起来了,好像各个墙壁都着了火……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走到了米肖狄埃街,我想乐园里的人们在嘲笑我,那个大无赖的店家把我毁了……于是在公共马车转弯的时候,我想到郎姆和他那只胳膊,我把身子钻到车子底下去了……”
这些坦白吓坏了罗比诺太太,她慢慢地向下瘫坐在地板上。天哪!他要寻死啊。黛妮丝完全被这个场面感动得失神了,屈身对向她,她抓着黛妮丝的手,失去生存意志的伤员,又失去了知觉,可是医生还没有到!有两个人已经找遍了邻近一带,看门的也跟着去找了。
“不要惊慌啊,”黛妮丝也在流着泪机械地反复说。
坐在地上的罗比诺太太,头靠着担架的高头,脸颊贴着她丈夫躺着的皮兜子,尽情地发泄了。
“啊!我一定要告诉你……他是为了我才要寻死的。他老是跟我讲:我抢了你啦,那钱不是我自己的。每天晚上他梦想着那六万法郎,他醒来满头大汗,说自己没用。既然一个人没有头脑,就不该拿别人的钱去冒险……你知道他一向是神经质的,他的精神不稳定。最后他看见了一些让我害怕的事情,他看见我在大街上,穿着破烂衣裳在讨饭,他那样爱我,他希望我有钱、幸福……”
可是等她转过头来,她看见他两眼张开了,于是她声音哆哆嗦嗦地继续说:
“啊!我的亲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你想我是贪图钱财的人吗?唉,我们就是破了产,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我们就是幸福……让他们把一切拿走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你在那里再也没有人们谈起他们。你还照样能够工作,你会看到我们将是多么快乐。”
她的额头靠近她丈夫的苍白面孔垂下来,现在两个人全在他们的悲伤的痛苦里默不作声了。一阵沉默,这个小店好像被淹没着它的朦胧的微光的催眠睡着了;同时在薄铁片的窗板后面,可以听得见街道上的吵吵嚷嚷的声音,那正是滚滚的马车和在人行道上通行的拥挤人群在日光下所过的生活。黛妮丝每一分钟都要走到店子的前厅上开着的小门向外瞥上一眼,最后她回来叫道:
“医生来啦!”
这是看门人找来的一个双眼锋利的年轻人。他要在病人上床以前先给他检查。只有左腿从脚踝子下面断碎了。伤口不大,似乎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情况。人们正要把担架放到寝室里面去的时候,高日昂出现了。他来传达他最后一次的奔忙,在这次奔忙中他是完全失败了:宣告破产是决定的了。
“怎么回事?”他喃喃说,“他怎么啦?”
黛妮丝简单地把事情向他说明了。于是他惊呆了。罗比诺软弱无力地向他说:
“我不怨恨你,可是这一切事情是有点着了你的道。”
“嘿!我的亲爱的,”高日昂回答,“这种事必须要有比我们更有势力的人……要知道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