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憋着气,茫茫然,静默地承受这些可怕的责骂。她最初简直不理解。天哪!他把她看成这么一个坏女人吗?直到他说出一句更难堪的话,她便默默地朝门口走去了。他作势拦阻她,她就说:
“不要拦我,先生,让我走……如果你相信我是那样的人,在这个房子里我一分钟我也不想多待。”
可是他冲到房门口去。
“至少你要替你自己辩护呀!……说点什么呀!”
她笔挺地停住,保持着一种冷冰冰的沉默。他愈发不安地提出一些问题逼问了她好久;这个少女的沉默的尊严又一度让人觉得像是一个精通爱情策略的女人。她再玩不出比这更好的手段了,让他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他因为怀疑而苦恼,让他更急切地想弄清事实。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同乡吗……你也许是在乡下见过他……向我起誓,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顽强地保持着沉默,而且她总想打开了门走出去,这让他丧失了所有的理智,他发出了伤心至极的呼喊。
“天哪!我爱你,我爱你……为什么你这么虐待我会觉得开心呢?你看得非常明白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这些人只有因为你的关系才能让我动怒,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是重要的……我以为你是忌妒了,我便牺牲了我的娱乐。有人告诉你讲过我有几个情妇;好吧!我现在没有了,我几乎不大出门去。在那位太太家里我没有保护你吗?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我不是跟她分手了吗?我还在等待着一声感谢,一点点的回报……如果你怕我又回到她身边去,那你大可以放心:她已经向我报仇,在帮助我们从前的一个店员成立一个敌对的店家……你说吧,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才能打动你呢?”
他就要走到这一步了。他不能容忍他的女售货员们犯一点点罪过,她们有一点放纵,他就把她们扔到马路上去,而他却发觉自己下贱到哀求一个女售货员不要离开,不要在这悲惨的时候遗弃他。他挡着门拦阻她,只要她肯说谎,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准备原谅她。而且他说的是真话,从小剧场舞台内部和从夜酒吧间捡来的那些姑娘已经使他厌烦了;他不再见克拉哈,他不再踏进戴佛日夫人的家门,在那里布特蒙正得宠,他在等待新店的开幕:四季商店的广告已经铺满了各家报纸。
“你说吧,我一定要跪下来吗?”他重复说,他的喉头里哽咽着被压抑的泪。
她用手拦阻他,自己也隐藏不住她的烦扰了,这种痛苦的热情使她受了深深的感动。
“你这样折磨你自己是不对的,先生,”她终于答话了。“我发誓这些下流的传言是谎话……刚才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跟我一样是无辜的。”
她诚恳地向他坦白,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好的,我相信你,”他喃喃说,“我不辞掉你的任何一个伙伴,既然你要保护他们……可是如果你没爱上其它的人,为什么你要拒绝我呢?”
一种突然的窘困和不安的羞愧难住了这个年轻的姑娘。
“你在爱着某一个人吗?”他发出颤抖的声音说。“啊!你可以说出来,我无权干涉也不会干涉你的爱情……你爱某一个人吗?”
她满脸通红,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而且她感到说谎话是不可能的,她被他感动得不由自主了,而且她厌恶说谎,以致脸上布满真诚。
“是的,”最后她无力地承认了。“我恳求你,先生,放我去吧,你让我觉得苦恼呢。”
这时轮到她感到痛苦了。她为了拒绝他而保卫自己不是已经做得足够了吗?她还要拒绝自己吗,拒绝那有时使她丧失了全部勇气的爱情吗?当他对她表白的时候,当她看见他那么激动、那么颠倒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只有到事后她才发觉,在她那健康的女儿家的性质里,有一种自尊心和理智,坚定地支持着她那少女的顽强。她固执至此的原因,是为了追求幸福的本能,这是为得到平静的生活,而非为了服从贞德。对于这样让自己投射不可知的未来,接受别人的恩赐,做出影响她命运的决定,若不是她感到抗拒甚至可以说反感,她便早已恍恍惚惚地献出身体,投向这个男人的怀抱了。爱情使她恐惧,这是在女性接近男性时所感到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可是慕雷显得失魂落魄,悲哀不已。他难以理解。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他翻动着文件,而立刻他放下,说道:
“我不强留你了,小姐,我不能够强人所难叫你留下来。”
“可是我不想走开,”她微笑着说。“如果你相信我是诚实的,我就留下来……一个人永远要相信女人的诚实,先生。我向你保证,许多女人都是诚实的。”
黛妮丝不自觉地抬起眼睛望着埃杜安夫人的肖像,望着这个美丽而又那么聪明的贵妇人,据说,她的血给这栋房子带来了幸福。慕雷随着这个年轻姑娘的目光,他颤了颤,因为他相信他听见了他的亡妻在说着这句话,他承认这是她说的一句话。这话连同那温柔的声音,都似复活一般,他在黛妮丝身上发现了良知,发现了他曾经失去的那种应有的安定。他陷在惊愕里,更加悲哀了。
“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他喃喃说。“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
没想到她又很快活地说道:
“这才对,先生。一个女人,无论她是多么卑贱,只要她稍有智慧,她的忠告永远是值得借鉴的……如果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管,好啦!我要把你变成一个有作为的男人。”
她又十分娇媚地单纯嬉笑了。他也微微露出笑容,他把她一直送到门口,像是送一个贵妇人那样。
第二天黛妮丝荣升为主任。经理室把服装部分成两部,专门为了她设立了一个童装部,就在时装部的旁边。奥莱丽太太自从她的儿子被解雇以后便一直处在惊恐中,因为她觉得主管人对她冷淡了,而且她看出这个年轻姑娘的势力一天天在扩大。他们不会为了黛妮丝而找个借口把她牺牲掉吗?她那肥胖像皇后般的脸似乎由于郎姆家族发生的丑闻瘦下来了;每天晚上她装模作样地挽着她丈夫的胳膊走出去,这次的不幸使他们两个人靠拢了,她体会到这种不幸是来自他们家庭生活的混乱;同时那个可怜的男人,比她更装模作样,担心别人也把他当成偷盗的同伙,他把收入的款子喧嚷地多数两次,用他那只坏胳膊作出了真正的奇迹。因此,当她看到黛妮丝升为童装部主任的时候,她感到强烈的快乐,对她表露出最深切的爱慕。她的位置没有被黛妮丝抢走真是谢天谢地了。她尽量对她示好,从此当她和她平起平坐,常常到隔壁的部里去找她聊天,并且每次都表现得异常庄重,就像是一个皇太后去访问一个年轻的皇后一样。
不管怎么说,黛妮丝现在是达到顶峰了。她被任命为主任,消除了周围仅剩的对抗。现在有些男女每次碰面便会舌头发痒唧唧喳喳,还在说一些中伤她的话,但当她的面却把头垂得不能再低了。被升为时装部副主任的玛格丽特,到处颂扬她。就连克拉哈,面对这种她无法得到的好运,也尊敬而沉默地低下头来。但黛妮丝的胜利在那些先生身上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茹夫现在跟她说话要把身子对折成两段,雨丹满怀不安,觉得他的地位动摇了,布尔当寇终于变得无能为力。当布尔当寇看见她安详地微笑着从经理室走出来,而经理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坚决要求创办一个新的部门的时候,他便屈服了,被女人的那种该死的恐怖所征服了。他在慕雷的面前永远是这样让步的,尽管慕雷办了件糊涂事,有失他天才般的智慧,他总承认他是自己的主人。这一次,这个女人占了优势,于是他在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可是黛妮丝和平而可爱地接受着这次的胜利。这些人表现出的尊重感动了她,她愿意把这看成为是对于她不幸开始的一种同情而且是她长期勇敢的最后成功。因此她用欢笑和喜悦来对待最细微的示好,这使得她真正地让人倾慕了起来了,她是那么温柔和亲切,永远真心待人。她只是对于克拉哈还表现出难以克服的反感,因为她听说那个姑娘依照她开玩笑时所宣布的计划,有一天晚上带着柯龙邦到她家里去寻开心;被热情迷住的那个店员,终于得到了满足,现在睡在外面了,同时悲哀的日内威芙面临着死亡。乐园里的人们在议论这件事,人们认为这件事滑稽得很。
这是黛妮丝唯一烦恼,然而这并没有改变她那坦然的情趣。最能体现她的情趣的,是她在她的一部里,在成群的各种年龄的孩子中间。她极喜爱孩子,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位置来安置她了。有时那里有五十来个的小姑娘和同样多的男孩子,简直像是一个闹哄哄的宿舍,他们发泄着对服装打扮的欲望。那些母亲被闹得昏了头。她劝解着,微笑着,把这些小家伙安排在椅子上;每当看到有粉红脸蛋儿的顽皮孩子,那面孔让她觉得可爱,她便要亲自来为他服务,拿出一个大姐姐的细心温柔把衣服拿来,试穿在孩子的丰满的肩膀上。在哄劝声中,响起了响亮的笑声,爆发着轻微的忘我的呼叫。有时候,一个九岁或者十岁像小大人般的小姑娘,把一件呢子外衣披在肩上,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回转着身子,那样专注,两眼里闪着取悦于人的念头。摊开的衣物摆满了各个柜台,有给一到五岁儿童作的粉红色或蓝色的亚细亚麻布的衣服,有下摆打褶儿的细毛线的水手衣和贴边装饰的麻葛棉布的工人服,有路易十五式的服装,有大衣和夹克衫,各式各样窄小的衣服,硬绷绷地显出稚气和天真,像是一群大玩偶的藏衣室,把衣物从衣橱里取出来任人去抢着试穿。黛妮丝老是在口袋里装些糖果,来安抚一个不能拿走红色短裤子的失望儿童的眼泪,她生活在这些小孩子中间像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而这种环围着她的裙衫不断变更的天真烂漫和蓬勃生气围绕着她让她也变得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