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经常要同慕雷作长时间的友好的交谈。每当她到经理室去接受一个命令或是汇报的时候,他便留下她谈谈,他很喜欢听她谈话。这就是她笑着说的“把他打造成一个有为的男人”的作法。在她那深思熟虑和善于推理的诺曼底人的头脑里,滋生着各种的计划,这些关于新型商业的想法,当她在罗比诺的家里的时候已经敢于表露出来了,而且当他们在屠勒利花园散步的那个美好的晚上,她也发表了一些见解。她无法专心一件事情或是看着一件工作进行着,就有将它的机构独自加以调整或改良的欲望。
因此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来,最让她伤心的是店员们不安稳的工作状态;突然的解雇让她激愤,她认为这种办法既又不公平又不能解决问题,无论对于店家和对于工作人员,都是有害而无益的。她刚来时的痛苦还在让她难过,每逢她在各部里碰到一个新人,伤着两脚,眼里含着大滴泪珠,在绸衣服下,在老店员的迫害中悲惨地过活,便会产生一种同情她的心。这是一种丧家狗的生活,让最好的人变坏;于是便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哀:所有的人在四十岁以前被这种职业耗光了精力,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有许多人由于疲劳和坏空气,得了肺病或是贫血症,死于贫困中,还有一些人流浪在大街上,最幸运的人结了婚,埋葬在外省的一家小店里。这些大店每年所作的这种可怕的血泪的消耗,是合乎人道的吗?是公正的吗?她替这个机器的齿轮请命,不用令人感伤的言辞,而是用从老板们本自利益着想所得的结论。
要想把机器造得坚固,就必须使用好铁;如果铁碎了或是被人弄碎了,工作便会停顿一次,要继续就还得花费,全然成了力量的消耗。有时她生气盎然了,幻想着看见了理想的巨大百货商场——商业的合作组织,在那里各人按劳获取利益的分配,而且有了契约的保障,对未来觉得安全。慕雷尽管自有他的狂热,这些话他却感到兴趣。他指出她这种社会主义的性质,给她提出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的问题来烦扰她;因为她的话出自她那单纯的心灵,而且她勇敢相信未来,而同时从她的温柔心情的实践上,她看见了一个危险的破洞。
不过,这个由于自己受过伤害仍然在害怕的年轻女人的声音,震动了他诱惑了她,当她提出整顿这个店的一些改革方案的时候,她是那么有自信;他一面跟她谈笑,一面听她讲话,售货员们的境遇逐渐地改善了,在淡季的时候用协商休假的办法代替了大批的解雇,最后还设立了一种互助的基金,使雇员们被迫休业后得到救济,给他们退休的保障。这便是二十世纪庞大的工会的雏形。
此外,她不仅仅是要治好自己曾受到的心灵创伤;她构想出各种女性的细腻的主意,灌输给慕雷,以争取顾客的欢心。她也使郎姆得到了快乐,郎姆多时以来就怀抱着一个计划,她支持他,于是便成立了一个音乐队,全体演奏者从职工中挑选。三个月后,郎姆有了一百二十个队员,他一生的梦想实现了。店里举办了一次大庆祝会——音乐演奏和跳舞,把乐园的音乐介绍给顾客,给整个世界。各家报纸热烈地议论了这件事,就连被这些革新弄得措手不及的布尔当寇,在这种大肆宣传之下也不得不低头了。其次,给店员们设立了一间娱乐室,摆了两张台球桌,几张玩骰子和象棋的桌子。还开办了补习班,有英文和德文课,有文法、数学和地理课;甚至还有骑马和剑术课程。图书馆也成立了,里头配备了一万本书。还增加了免费的特约医生,浴室,酒吧间和理发间。那里有了生活的全部,人们不用出门便可以享受一切——学习,吃饭,睡觉,穿衣。这个为纷纷扰扰的属于这个劳动城市的妇女乐园,在大巴黎的中心,无论娱乐和各种需求都可以自给自足,这个城市正雄伟地从肮脏的旧街道中拔地而起,四处充满阳光。
于是关于黛妮丝舆论发生了有利的转变。布尔当寇既然失败了,他就绝望地一再向他的老伙伴表示,他要尽可能亲自把她送到慕雷的床上去,他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他相信她还不肯屈从,而她的一切权势正是来源于她的拒绝。从此刻起,她收服了大家的心。人们无法忘记她的美德,人们赞美她的坚强意志。至少这里有一个人,她用脚踩住了老板的咽喉,她给大家报了仇,而且她还懂得向他提额外的要求!她果然来了,她要叫他对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表现出一点尊敬了!当她带着她那美丽而顽强的面容,她那温柔而不可战胜的态度,从各柜台走过去的时候,人们向她微笑,以她为荣,心甘情愿地向群众颂扬。幸福的黛妮丝放任自己承受这种愈来愈高涨的同情。天哪,这怎么可能呢?她还看得见自己穿着寒酸的裙衫到这么来时的情景,惊慌失措,迷失在这个可怕的机器的车轮中间;她一直都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是算不了什么的,在那个磨碎了整个世界的磨臼下自己几乎连一粒米都算不上;而在今天,她成了这个世界的真正的灵魂,只有她是重要的,她的一句话可以令这个巨大的机器加速或是放慢。可是她并不愿意拥有这些,她毫无心机地表示出她那无比的甜蜜的娇美。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有时使她感到惊诧不安:为什么他们全体都服从她?她并不美丽,也并不凶恶。然后她微笑了,心情平复下来,在她身上只有善良和理性,只有一种成为她的全部力量的对于真理和逻辑的爱好。
在她的照顾下能够给保丽诺便利,这事儿让她非常快乐。保丽诺因为怀孕怕得发抖,因为在半个月之内有两个女售货员因为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被遣散了。主管人是不容许这类事情的,把做母亲看作一种不顺眼和不高尚的事情;照规矩,结婚是允许的,可是不能有小孩子。当然,保丽诺的丈夫也在这个店里;可是她还是担心,她几乎不可能在柜台间出现了;为了拖延被遣散的时间,她把身子扎得紧紧地喘不过气来;她决心把这种情况隐藏得尽可能久一些。两个被解雇的女售货员,有一个就因为这样捆绑着身子,不久前生出了一个死孩子;大伙都说连她本人也没有希望抢救过来。布尔当寇注意到保丽诺的容颜变成铅色了,而且发觉她走起路来非常辛苦。一天早晨,他在嫁妆部站在她旁边,这时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抬着一个包裹,猛地撞到她,她发出一声呼号,两手抱住了肚子。他立刻把她带走,她坦白了,于是借口她需要乡下的良好空气,他向会议上提出了她的解雇的问题:如果她流产了,这事立刻会宣扬出去,会带给大众很不利的影响,因为在去年襁褓部里已经有人流产了。慕雷没有出席这次会议,要到晚间才能发表他的意见。然而黛妮丝却抓住先机出面干涉了,她为了店的自身利益起见,堵住了布尔当寇的嘴。他们要把一些当母亲的煽动起来吗?他们要使顾客中一些年轻的产妇心寒吗?于是庄重地决定了所有已婚怀孕的女售货员,只要她在柜台里看到有快要生的孕妇,便把她送到一个指定的接生婆那里去。
保丽诺被小伙计一撞必须马上躺在床上,第二天当黛妮丝上楼到病房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热烈地亲吻了黛妮丝的两个脸颊。
“你真是好心肠啊!要不是你,他们会把我扔出去的……你不用为我担心,医生说并严重。”
从部里溜出来的包杰也在,他站在床那边。他也结结巴巴地向她道谢,他在黛妮丝面前局促不安,现在他觉得她真是一个成功的和高人一等的人。啊!如果他在他的柜台里再听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他便会封住那些人的嘴!可是保丽诺亲切地耸耸肩叫他走出去。
“可怜的孩子,你尽说一些傻话……喂!我们谈谈吧。”
病房明亮狭长,摆着十二张床铺,挂着白色的垂帘。住在店内的店员们要是生病又愿意回家去的时候,便可以在这里养病。可是这一天,只有保丽诺一个人躺在那里,靠近开向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一面大窗户。于是在这些洁净的白布中间,在这散发着飘忽、薰香、像催眠似的空气里,她们马上谈起了知心话,温柔而不连贯。
“你要他怎样他就怎样吗……你真无情,看看你让他多么痛苦啊!来,跟我说说,我才敢触及这个话题。你讨厌他吗?”
她握住黛妮丝的手,黛妮丝坐在床边,胳膊肘架在长枕上;黛妮丝缠住了,两颊涌上了红潮,她没料到保丽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这个问题。她的秘密被拆穿了,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悄悄地说:
“我爱他!”
保丽诺吓了一跳。
“什么!你爱他吗?可是这很简单哪:你答应他就行啦。”
黛妮丝老是藏着脸,用力摇着头,回答“不”。而她所以说“不”,正是因为她爱他,却无法解释一个原因。这固然可笑;然而她是有这样的感觉,也就无法做出什么。她的朋友更诧异了,最后便问道:
“那么,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要他同你结婚吗?”
年轻的姑娘猛地跳起来。她是慌乱之极了。
“要他同我结婚!啊!不,啊!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这样盼望过!……不,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你知道我是多么憎恶说谎的!”
“我的亲爱的,”保丽诺又温柔地说,“你必定会有结婚的念头,除此以外你别无他念……这样的结局很好啊,而且既然你没有别的想法,也就只有结婚了……听我说,我必须警告你,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是的,大家都认为,你是为了要带他到市长先生面前去结婚,所以你才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老天爷!你是一个多么滑稽的女人哪!”
于是她必须安慰黛妮丝,黛妮丝又把头伏在长枕上,啜泣着,一再说既然大家不断地把莫须有的各种事情推到她身上,她只好离开了。当然,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应该同她结婚。可是她没有什么要求,更没有什么打算,她只请求人们让她平平淡淡生活下去,像其他人一样承担自己的烦恼与快乐。她要走了。
就在这时,慕雷在楼下从店里的各部门走过去。他要把各种工作再看一遍顺便散散心。几个月已经过去了,在遮住人们视野的木板围墙后面,门面的重要轮廓已经建立起来了。一大队装潢工人正在工作:有雕大理石的、作陶器的和细木工;人们在给门上的中央群像镀金,同时在墩座上,人们已经胶上了那将承担法国各工业城市的雕像的托盘。从早到晚,沿着新近才开放的十二月十日街,站着一群游玩的人,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一门心思地要看一看所传说中的关于这个门面的一些奇景,这个门面的揭幕将让巴黎焕然一新。而就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在泥水工人开始的、艺术家正在完成他们的梦想的时候,慕雷更加伤痛地感觉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对于自己幸福的空虚感觉。对黛妮丝的想念会蓦然让他难受,这种从未放松的火一般的想念从他身上穿过去,仿佛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疾病的复发。他逃走了,他想不到用什么来满足自己,怕被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在他身后,留下了对于胜利的厌恶。这个终于将要落成的门面,在他眼里似乎小得像是小孩子筑造的一面沙墙,而且人们还可以把它从城市的这一区放长到另一区去,把它高扬到群星上去,可是这却不能填补他的心情的空虚,只有一个孩子的一声“是”才能把它弥补上。
当慕雷再回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压抑的泪水让他哽咽了。她到底要什么呢?他不敢再用金钱打动她,伴随着他对独身生活的厌恶,浮现出了茫然结婚的念头。而且在他的无能为力的萎靡之下,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是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