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面,在地下室里,他首先停在滑道的前面。滑道一直是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可是人们不得不把它扩大了,如今是像一个河床的样子,在那里推得像浪花一样的商品不断发出激流的轰响滚动着;那里有全世界的到货,有从所有的车站开来的成排的车辆,有不停的装卸,有如流水似的箱包流在地面下,被这个巨大的房子吞进去。他注视着这股进入他的店里的洪流,他想,作为这个公众财富的主人,他手里掌握着法国制造业的命运,而他却得不到他的一个女售货员的接吻。
然后他走到了收货部,在目前它占据蒙西尼街边缘上地下室的一部分。在通风孔的昏暗的亮光下,那里摆出了二十张桌子;成群的店员忙碌着,倒出箱子中的商品核对记录;人们听得见附近滑道上不停息地发出轰响,几乎淹没了说话的声音。各部主任留住他,他不得不解决一些困难,批准一些命令。地下仓库里堆满了光彩柔和的缎子,雪白的麻织品,在大批的货物中,皮货和花边混在一起,巴黎产品和东方的门帘混在一起。他在无秩序投扔的、狼藉状态下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慢慢地行走。这些物品到了上面便将使橱窗大放光明,让滚滚财源流入柜台里,在这个生意很好的店中,只要一摆出来就会马上被人运走。而他呢,他却想起他曾经向这个年轻的姑娘献出了绸子、丝绒,以及从这堆庞大的东西中她所能抓到的一切,而她仅只轻微地摇一摇她那金发的头便拒绝了。
其次,为了照例去看一看送货部,他走向地下室的另一头。长长的走廊,点燃着煤气灯,伸延出去;走廊两边,是一些被栅栏封住的储藏室,像是一些地下的小店家,形成整个的一个商业区,有零星杂货、内衣、手套、帽袜等等,静静得在那里。更远处一个暖气炉;再远一些,有一间防火的设备,里面存放着装在金属笼子里的计量器。在送货部里,几张分列物品的桌子已经被完全占满了,装载着包裹、纸盒子和木箱子,这些东西是用笼子不断地送下来的;主管人康皮昂向他汇报目前的工作,同时主任指挥着二十个人把那些包裹分派到写着巴黎各区的名字的分区里,然后有一些小伙计从分区里把它们送到排列在人行道上的车上去。一片呼喊声中,有发出去的街道的名字,有大声呼喊的叮嘱,一片沸腾,犹如邮船正在起锚时的一场激动。他站着不动停了片刻,他注视着那些商品又吐了出去,那是他刚才在地下室对面的那头看见吞进来的:一股洪流抵达,让金库里装满了金子以后,又从那里流到街上去。他的眼花了,再不感到这种大规模发货的重要性,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走向与世隔绝的遥远的地方去的念头,如果她固执地说“不”。
然后他又上楼去,继续他的视察,谈话愈加激动,无法排解。在三楼上,他到了邮购部,想找些岔子,内心深处对于他自己创设的这部机器的秩序井然很是生气。这是每天任务最重的一部:它目前需要两百个职工,有些人在拆信,念信,把从国内外寄来的信件加以分类,另有一些人把发信人所要的商品集合到各个分区里。信件的数目增加得太多,以致人们都不再计算它们了,而用磅秤来称,每天收到的信件简直有一百磅。他烦躁地走过了这一部的三个房间,向主任勒瓦奢询问信件的重量;八十磅,有时九十磅,星期一是一百磅。数量每天上升,他应该是非常高兴的。可是他在旁边一班包装人钉箱子的喧嚣声中,一直地在打冷颤。他在这房子里东奔西走又有什么用: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深深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随同他的权势的展现,随同各个部门和大队职员在他面前的穿梭,他就愈加感觉到他的无能为力的羞耻。整个欧洲的订货单涌进来,为了运送信件必须专派一辆邮车;可是她说“不”,始终说“不”。
他又下楼进入总账房间,那里有四个会计看守着两个巨大的保险箱,箱子里在上一年的资金流动是八千八百万。他又向验证室望了一眼,那里现有二十五名职工,都是从最诚实可靠的人手中选择出来的。他走进了核算室,这一部有三十五个年轻人,都是一些初级簿记员,他们负责检查发票和计算售货员的佣金。他又回到总账房间,看见那些保险箱就觉得妒火中烧,他在这千百万的金钱之间穿梭着,而这些金钱的无用使他疯狂。她说“不”,始终说“不”。
在所有的柜台里,在售货的各个走廊里,在各个大厅里,在整个的房子里,始终是“不”!他从丝绸部走到呢绒部,从麻纱部走到花边部;他爬上几层楼梯,在浮桥上停下脚步,他用一种癫狂而悲凄的细致拖长他的视察。这个店家无限地扩充,创办了一部又一部,他统治着这个新的疆土,他在这一种最后被征服的工商业里扩张着他帝国的版图;可是即便这样,还是说“不”,始终说“不”。现在他的职工可以装满了一个小镇:有一千五百个售货员,有一千个各类的职工,包括四十个稽查和七十个会计;单是厨房就用了三十二个人;十个店员专门负责广告工作,三百五十个穿着制服的小伙计,二十四个驻店的消防头目。在店的对面,蒙西尼街上,设有一些马房,就像皇家的马房,有一百四十五匹马,都是一些驾车的骏马,早已名声在外。从前当这个店只占有盖容广场的一角的时候,曾让附近一带的商家激动的最初的四辆车,逐渐增加到六十二辆:有小的手拖车,有一匹马的单车,有两匹马的重货车。这些车子被身穿黑色衣服的车夫端正地驾驶着,不停息地在巴黎市内奔驰,把金黄和紫红色的妇女乐园的招牌展示给人。它们甚至走出了城区,奔向了郊外;人们沿着马尔纳河岸直到圣日耳曼森林阴影下方的比塞特尔村的荒僻小路上,都会看到这些车子;有时候,可以看见它们从十分荒僻寂静、照射着阳光的路中出现,那些骏马奔驰过去,用它们涂着油彩的广告板在大自然神秘的和平里呈现出强烈的广告宣传。他曾经梦想把它们放到更远的地方去,放到邻近的各县去,他喜欢听见它们在法国所有的路线上奔驰,从这一边境到另一边境。可是现在他甚至不再下去看看他钟爱的那些马匹了,既然她说“不”,始终说“不”,征服世界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每天晚上当他到了郎姆账桌前的时候,他依旧照例看一看记在一张纸片上的显示收入的数字,会计把那纸片叉在他旁边的一支铁扦子上;这数字很少低于十万法郎,在大展览的日子有时会升到八十万或是九十万;这数字在他的耳朵里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激动人心了,他后悔去看这数字,他带着一种对于金钱的憎恶和轻蔑离开了。
然而慕雷的痛苦必然是要扩大的。他开始忌妒。一天早晨,在办公室里,会议开始前,布尔当寇壮着胆子向他说时装部的那个小姑娘是在戏弄他。
“怎么回事呢?”他问道,脸色十分苍白。
“是这样的!她甚至在这里都有几个情人。”
慕雷勉强地微笑着。
“好朋友,我不再想她了。你干脆痛快点说吧……那几个情人是谁?”
“雨丹,大家都这么说,还有花边部的一个售货员,杜洛施,那个大笨蛋……我还不能确定,我没有看见过他们。不过,像有这么回事,这是显而易见的。”
一阵沉默。慕雷假装整理他的写字台上的纸张,来隐藏起他颤抖的双手。最后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事情一定要有证据,想法证明给我看……啊!至于我呢,我再说一遍,我是不在乎这种事的,因为她早就不能让我动心了。可是我们不能允许我们的店里发生这样的事情。”
布尔当寇简单地答道:
“不要心急,会有证据的。我在监视着他们。”
从此慕雷丧失了所有的平静。他再没有勇气来回忆这场谈话,他一面生活一面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灾难,到那时他的心将支离破碎。这种苦恼让他变得可怕,整个的房子都在颤抖。他已经蔑视自己藏在布尔当寇的背后,在一种神经质的发泄怨恨的驱使下,他亲自去执行,滥用他的权力来排遣自己,这种权力无法满足他那唯一愿望。他每次的视察变成了一次屠杀,他每次的出现都引起各个柜台的恐慌和寒栗。这时步入了冬天的萧条季节,他扫荡了各部,他累积了牺牲者,把他们扔到街上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赶走雨丹和杜洛施;然后他又反想,如果赶走他们,他将什么都得不到了;于是其它的人成了他们的替罪羔羊,全体职工的位置都动摇了。到了晚间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
特别是有一天,恐怖笼罩了一切。一个稽查相信他看见了手套部的米敖偷了东西。老是有可疑的姑娘在他的柜台前面徘徊;而且其中有一个刚刚被人捉到了,腰上缠的,她的胸里塞的,有六十副手套。从此组织了一种监视网,米敖犯罪时被稽查当场捉到,他跟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耍了一套手法,这个女人是从前卢佛的女售货员,现在流浪街头:他们使用的手段非常简单,他假装给她试手套,等着她把身上塞满,然后领她到收银台去,在那里她只付出一副手套的钱。恰巧慕雷也在场。要在平时,他是不情愿参与这一类的事故的,这种事很常见;因为尽管这架机器按规则严谨地运转,在妇女乐园的某些部里却总有混乱横行,而且不出一个星期总有一个店员因为偷盗被解雇。主管方面想尽可能把这些偷盗事件压下来,他们认为要警察出面干涉是没有用的,那样会暴露这些大百货商场的一个致命伤。可是这一天,慕雷很想找人撒气,他十分凶猛地对待那个漂亮的米敖,让他怕得直打哆嗦,面无人色。
“给我叫一个警察来,”他当着别的售货员的面大声喊叫。“可是你说呀!那个女人是谁?……我保证,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派人找警官来。”
那个女人被带走了,两个女售货员脱光了她的衣服。米敖结结巴巴地说:
“先生,我不认识她……是她到这儿来的……”
“不许撒谎!”慕雷更加凶恶地打断他的话说。“而且我们要警告这里所有的人!我敢说,你们大家都明白的!我们是处在一个真正的强盗窝里,偷、抢、剥光!照这种情形我们必须在大家出去之前搜查每个人的腰包!”
这时响起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三四个正在买手套的顾客吓慌了。
“安静!”他又狂怒地喊着,“不然我把你们所有的人都赶出去!”
可是布尔当寇跑来了,他怕这件丑事传出去。他附在慕雷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这事件是应该予以特别严肃的处理;他说服慕雷把米敖带到稽查室去,这个房间在靠近街面的一层,挨着盖容街的门口。那个女人也在那里,正在安静地穿她的胸衣。她刚刚交待了阿尔倍·郎姆的名字。米敖又重新被审问,他昏了头,哭了;他是无罪的,是阿尔倍把他的一些情妇派到他这儿来;开始他只简单地给她们一些方便,给她们稍低的价格;后来,当她们终于进行偷盗的时候,他早已理不清,无法把这种事向主管人报告了。从这件事入手,主管人接连查出好些不平常的偷盗:姑娘们把商品拿走,去到靠近饮食间那用绿花草围着的厕所里去,把东西缠在衬裙里;还有,售货员带着顾客到了收银台,并不把购物单上交,然后他同收银员平分那笔钱;甚至有假“退货”,人们说一些商品已经退还给店里,就把这些退款装进腰包里;更别说有一些典型式的盗窃,比如晚上离开时把小包藏在衣袋里,缠在身子上,有时甚至吊在裤筒里。十四个月以来,米敖和一些他们绝不肯透露名字的别的售货员,在阿尔倍的收银台上,就这样暗中进行了一场骗局,这简直是一团糟,更加毫无羞耻,骗局所涉及的财产准确数字居然谁也搞不清楚。
一转眼这件新闻传遍到各部里去。那些不安的良心在战栗,那些最老实的人也在害怕这场大扫除。人们看见阿尔倍消失在稽查的办公室里。接着是郎姆走过去,他窒息着,满面充血,得了中风症,脖子已经挺不起来了。其次是奥莱丽太太本人也被叫了去;她羞愧地低下头,肥满苍白鼓鼓的面孔像涂了一层蜡。解释了很久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大家都说时装部的主任扇了他儿子的耳光,乱抓他的头,那个正直的老头子哭了,同时老板一反往日的文雅,骂出一些下流话,坚决地要把几个罪人送到法院去。可是人们把这件丑事压下去。只有米敖当场被解雇。阿尔倍两天以后才不见了;很明显这是他母亲求的情,不要立即执行丢了她一家人的脸。可是这恐怖的气氛还维持了好几天,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慕雷老是从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眼神恐怖,凡是有人敢在他面前抬起眼睛来,他就把他赶走。
“你在那里干什么,先生,在看苍蝇吗?……去算账吧!”
终于,有一天灾难降临到雨丹头上了。被提升为副主任的法威埃在找主任的错儿,顶替他的位置。这种阴谋数不胜数,如向主管方面做一些阴险的报告,或是寻找各种机会叫人抓部主任的过失。于是一天早晨,当慕雷从丝绸部走过的时候,他站住了,惊讶地望见法威埃正在改所有黑丝绒零头料子的标价。
“你为什么要降低标价?”他问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副主任在做这件工作的时候动静很大,像是有意要引起路过的经理的注意,一场纠纷在他预料之中,可是他却装出天真而惊异的表情答道:
“可是,这是雨丹先生命令我的,先生。”
“雨丹先生!……雨丹先生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