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乐园的新门面在九月二十五日开始动工。哈特曼男爵兑现他的诺言,在不动产信托公司最近的一次常会上通过了这件事情。慕雷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这个将在十二月十日街上兴建的门面简直像是他的幸运的延续。因此他要举行奠基典礼。他要开一次庆功宴,给他的店员们分发礼物,晚上给他们吃野味、喝香槟酒。大家都看得出他在工地上的快活的兴致,他用胜利的姿态把铲子一挥封了基石。几个星期以来,他都在不安,受着一种精神上激动的痛苦的折磨,他并不总能隐藏得住这种痛苦;他的胜利让他在痛苦中得以短暂的一次休息,一次消遣。整个的下午,他似乎又恢复了他的兴致。可是在餐后,当他走过食堂跟他的职员们去喝一杯香槟酒的时候,他又开始烦闷,难过地微笑着,他的脸被那折磨着他的,不能表露的痛苦折磨得扭曲着。他又陷入了忧郁。
第二天,在时装部里,克拉哈·普瑞内尔故意找黛妮丝的麻烦。她已经注意到柯龙邦的那种含羞带愧的爱恋,她兴起了要跟鲍兑一家人开一次玩笑的念头。当玛格丽特削铅笔在等待顾客的时候,她大声向她说:
“你知道,我对面的那个情人……他呆在那个阴黑的店里真叫我伤心,那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他并不是那么倒霉的,”玛格丽特回答,“他就要跟老板的女儿结婚了。”
“哼!”克拉哈又说,“那么把他抢过来一定会很有趣哩!……说话算话,我要开他一次玩笑!”
她接着往下说,感觉到黛妮丝在受着刺激,她很开心。黛妮丝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好姑娘;可是想到她那濒于死亡的堂姊日内威芙将受到残酷的伤害,她就坐不住了。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女顾客,而且由于奥莱丽太太刚好到地下室去,她便执掌了柜台的管理权,她招呼了克拉哈。
“普瑞内尔小姐,你与其聊天还不如给这位太太做点事吧。”
“我没有聊天。”
“我请你不要再顶嘴。立刻去招呼这位太太。”
克拉哈让步了,被镇住了。当黛妮丝用平日的声调采取了压制行动的时候,谁也不抵抗。她不怒而威。几个小姐不再嬉笑,黛妮丝在她们中间来回走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又开始削她的铅笔,笔尖老是断掉。只有她一个人不赞成副主任拒绝慕雷,她虽不承认她曾经意外生出的婴儿,可是曾说要是有人能体会荒唐过后所遭遇的艰苦困难,她会更洁身自好。
“你在生气吗?”有人说在黛妮丝的背后。
是保丽诺,她正从这一部里经过。她看见了那个场面,她微笑着,声音很轻。
“我是不得已的,”黛妮丝同样轻声说。“我不能被这几个人弄得无计可施呀。”
内衣部的女职工耸耸肩膀。
“随她们去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皇后。”
她仍然不理解她的朋友的拒绝。自从八月末,她已经同包杰结了婚,正如她高兴地说,这事儿的确办的糊涂。现在那个可怕的布尔当寇把她当成一个没用的人,当作一个不能做生意的女人了。她就怕有一天她们被请出去谈恋爱,因为主管先生们把恋爱看作是生意上最致命的事。她害怕这样,每逢她在走廊里碰见包杰的时候,她装作不认识他。在这时她却被吓了一跳——她同她丈夫在一堆抹布后面谈了几句话,几乎被茹夫老头子当场捉到。
“注意!他跟着我哩,”她急忙把事情的经过向黛妮丝说了以后,又接着说。“你看看他,像猪狗一样张着大鼻子在追踪着我哩!”
果然,茹夫端正地打着白领带从花边部里走出来了,他在试图发现某些人的错。可是当他看见了黛妮丝的时候,他哈下了腰,装出和蔼的神情走过去了。
“得救啦!”保丽诺喃喃说。“亲爱的,是你才能叫他把这口气憋下去……我说,如果我遇见了什么不幸的事,你帮我说句好话吧?是的,是的,别露出你那份惊讶的样子,大家都知道你的一句话能改变这个店。”
她说着又急急忙忙回到她的柜台上去了。黛妮丝的脸红了一下,这种亲切的暗示使她难为情。不过这却是事实。从那些包围着她的阿谀之中,她对自己的权力已有一种淡淡的意识。当奥莱丽太太上楼来的时候,她发现这一部在副主任的管理之下既安静又各司其职,她亲切地向她微笑着。她甚至对于慕雷本人都有点怠慢了,而对于这一个职属的亲切却与日俱增,这个下属早晚总有一天会坐上她的主任的位置。黛妮丝的统治开始了。
只有布尔当寇还在反对黛妮丝。在他对这个年轻姑娘的无声的对抗中,首先是有一种自然的反感。因为她甜蜜娇媚,他厌恶她。其次他认为她会带来一种不吉利的影响,在慕雷下台的那一天,她会给这个店带来灾难,所以他同她搏斗。老板在商业上的才能好像被这一次无聊的爱情遮挡:他们曾经从女人身上赚到的钱将被这个女人全部弄走。他对于所有的女人都冷冰冰的,他用一个没有热情的男人的轻蔑来对待这些女人,而他的行业却是依赖她们而生存的,他在他那倒霉的生意中看透了她们,让他最后的幻想都破灭了。七万名女顾客的气味,不但没让他陶醉,反倒让他不胜其烦;他每次回到他的住处去,便殴打他的情妇。在这个渐渐变得那么可怕的小女售货员面前,最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认为她的拒绝是假装的,是有真诚的。在他看来,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最巧妙的角色;因为如果她第一天就接受了,慕雷毫无疑问第二天就把她忘了;而她这样的拒绝却在鞭策着他的欲望,让他发昏,让他能够干出所有荒唐事。一个放荡女人,一个满脑子坏水的姑娘,也不过如此。因此布尔当寇每一看到她,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睛,她那甜蜜的面容,她一切的简单的态度,立马变得害怕起来,仿佛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一个伪装的女吸血鬼,一个女人的阴谋,一种伪装成少女的死神。怎样才能打败这个假装天真无邪的人的计谋呢?他一直地在想办法拆穿她的诡计,希望把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一定有犯错的时候,在她跟一个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要当场捉到她,于是把她再次赶出门去。那时这个装备精良的店家会再恢复它那美好的运转。
“用心监视,茹夫先生,”布尔当寇一再向稽查说。“我要报答你的。”
可是茹夫是毫无兴趣,因为他对女人是有实际经验的,他正想站向黛妮丝的一边去,她将来将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妇。虽然他已经不敢再触犯她,可是他却觉得她是致命的美丽。从前他的连队长,曾经被同样的一个小女孩给害惨了,那一副看似无害的纤巧而温顺的姿容,只要看上一眼便让人神魂颠倒。
“我留心吧,我留心吧,”他回答。“可是说老实话,我没有任何发现。”
不过有一些谣言在传播着,黛妮丝感觉到她周围攀升的恭维和尊敬之下,还流传着一些恶心的毁谤。目前所有店里的人传说雨丹是她从前的情人;人们还确定他们是否还在一起,只是人们疑心他们偶尔还在见面。而且说杜洛施也跟她睡过觉:他们不断地在黑暗的角落里会面,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这是绝对的毁谤!
“那么,丝绸部主任和她没有关系吗,花边部的那个年轻人也没在吗?”布尔当寇一再追问。
“没有,先生,什么事都没有,”稽查肯定地说。
布尔当寇特别是打算用杜洛施吓一吓黛妮丝。一天早晨他亲眼看见他们在地下室里放声大笑。事到如今,他已经以对等的地位来对待这个年轻的姑娘了,因为他不再轻视她,他强烈地意识到尽管他在这儿干了十几年,假如他在这次的博斗中失败了,他自己也会被打倒的。
“我要你注意花边部的那个年轻人,”他每一次最后都这样说。
“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如果你抓到他们,便去找我,其余的事由我来办。”
这期间慕雷是过着烦恼的日子。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孩子会让他如此神魂颠倒!他老是回想着她刚来乐园时的情景,她那双大短筒靴子,她那单薄的黑色衣服,她那乡下的土气。她吐辞不清,大家都在嘲笑她,他自己当初都觉得她丑。说她丑嘛!现在她只要用眼一扫就能让他跪下了,他只看到她浑身上下散发的光彩!而且她在这店里依旧是令人最满意的、叫他用糊涂的好奇心来对待的人。长久以来,他想要看一看一个女人如何地开花,他把这当成一种娱乐,他可没想到娱弄的是他自己。她慢慢地成长起来,变成可怕的了。也许就从一开始,在他认为不过是怜悯她的时候,他已经爱上她了。可是直到他们在屠勒利宫的栗子树下散步的那天晚上,他才对她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生命是从那里开始的,他还听得见在那暖暖的黑影里她默默地走在他身边时候,一群小姑娘们的笑声以及远方一个喷泉的流水声。以后他便失去了知觉,他的热火时刻在升腾,他全身的血液,他整个的生命,都被吸走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可能吗?现在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的衣服的轻微的响声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眼晕。
许久以来他在挣扎着,有时还生自己的气,他不要傻傻的这样被掌控。她有什么能够这样地捆绑住他呢?他不是见到她连鞋子都没有得穿吗?她不是被人几乎出于善心收容下来的吗?如果说他是被一个性感的高贵女人所迷惑,那还说得过去!然而却是这么一个小姑娘,一个如此平凡的不起眼的人!总而言之,她有一副不起眼的如绵羊一样的容貌。甚至她也不活泼、聪明,因为他常常会想起她作为一个女售货员的愚笨的开始。在他每一次的懊恼之后,他便有一次热情的复发,仿佛是他的偶像受了侮辱而升起的一种神圣的恐怖。她具有一个女人的一切美德——勇敢,喜悦,单纯;而且从她的甜蜜里,散发出一种妩媚,一种香气袭人的微妙元素。人们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会看不见她,会推开她;尽管如此,那种柔媚却像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活动着;如果她肯嫣然一笑,人们便永远成了她的俘虏。那时,她的细白的面容,她那像春花一样的眼睛,她那露出笑靥的脸蛋和下颚,全部在微笑了;同时她那浓密的金发也发出了光彩,发出威严慑人的气质。他承认自己被征服了,她是聪明而美丽的,她的聪明是来自她那最优秀的内涵。在别的一些女售货员身上,仅仅是通过磨练教育而形成的气质——这些姑娘只有一些像鳞一样可以剥落得掉的釉彩,而她呢,没有虚伪的文雅,保持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美。在这个窄窄的额头下,从实际经验生出了最伟大的商业的理想,这个额头上一些纯净的纹路显示出坚强的意志和对秩序的爱好。为了在他反感的时刻,他对她的亵渎能得到她的原谅,他要顶礼膜拜。
她为什么仍然这样固执地拒绝呢?他无数次向她哀求,增加他的献礼,贡奉更多的金钱。其次他想,她必定是有虚荣心的,他应允她当有空缺的时候就升她作主任。可是她照样拒绝!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可怕的行为,使他的欲望发狂。他似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最终一定会让步的,因为他始终认为一个女人的贞淑并不是绝对的。他再看不见别的目标,在这个要求下一切都不复存在:最后要把她捉到他的身边来,要她坐在他的膝头上,要吻她的双唇;在这个幻像之前,他血管里的血液鼓动着,他颤抖不已,他的无能使他慌乱。
从此他的白昼就在这样的折磨中度过。黛妮丝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在夜间他梦见她,然后她随着他到他的办公室的大写字台前,他每天从九点钟到十点钟在那里签署单据和命令:他机械地完成这个工作,时时刻刻感觉到她在眼前,她永远用安详的态度说“不”。其次是十点钟的会议,一次主管人的真正的会议,这店里十二个负责人都要出席,而他必须去当主席的:人们商讨内部布置的一些问题,检查购货,规定陈列品;而她还是在那里,他在数字声中听见了她那甜蜜的声音,他在这些最复杂的商务问题中看见了她那明朗的笑容。会议以后,她陪着他,同他一起到各个柜台的进行日常视察,午后又随他回到经理室,从两点到四点就留在他的太师椅旁,而在这期间他接见了一大群人,全部法国的厂商,高级的实业家,银行家,发明者,阔人和聪明才智的人不断地进进出出,千百万的金钱在狂热地舞蹈,从简短的会谈里人们计划了巴黎市场的最大的产业。如果说在他决定某一种工业的毁灭或是繁荣的那一刻忘记了她,而只要他的心起一阵刺痛,他便又看见她站在那里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他问自己,既然她不肯答应,这庞大的财产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五点的钟声响了,这时,他必须在信件上签字,他的手又开始了机械的工作,这时她更有力量地耸立着,以便到夜间在孤独和热烈的时刻独占他,整个地捉紧他。第二天,又是如此,这种日子是那么活跃,充满了大事业的劳动,而只要一个孩子的朦胧的阴影就足以破坏它。
然而尤其是他在店内各部的日常视察的时候,他最感到悲哀。曾经创立了这么一个巨大的机器,统御了这样的一大帮人,而只因为一个小姑娘不肯要你,你就心痛得想死!他瞧不起自己了,他拖着他那狂热而羞愧的苦恼工作着。某些日子,他对权力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一看见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的那些走廊他就止不住地恶心。在另外的时光,他想要扩大他的帝国,大得让她出于赞赏和畏惧也许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