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昂丽叶特说,“没准儿这样更好。”慕雷一进门便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黛妮丝挺直地站立着。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穿着一件朴素的开司米紧身上衣,戴着一顶黑帽子;她的一只胳膊上搭着从乐园买来的大衣。当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
“我要请这位先生来评判一下,”昂丽叶特又说,“麻烦你一下,小姐。”黛妮丝必须走向前把大衣给她穿上。在第一次试身的时候,她已经把肩膀上不合身的地方用针别起来。昂丽叶特对着衣镜不停转身研究。
“老实说,这件行吗?”
“说实话,太太,这件衣服不太合适,”慕雷毫不掩饰地说,“不过很简单,这位小姐可以给你量量尺寸,我们再给你做一件。”
“不,我就要这一件,我马上就得穿,”她又急忙说。“只是,胸部绷得紧,还有,这里,肩膀中间,有一个绉。”
然后她冷冰冰地说:
“小姐,是解决不了问题吗?……想办法,找出毛病来。这是你的事情啊。”
黛妮丝没出声,又重新把针别上。这是非常耗时间的:必须从这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甚至有时候她必须屈下身子,几乎跪下来,拉平大衣的前襟。戴佛日夫人一看就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让这个年轻的姑娘放下身段服待她,她很开心,她一面对她发出简短的命令,一面悄悄注视着慕雷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这里别一颗针。啊!不,不是那里,这里,靠近袖口。你到底懂不懂啊?……不是这样的,那个绉又出来了……小心一点儿,你戳到我啦!”
慕雷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有两次试图出来制止,可是都没用。他所爱的人受着这样的屈辱,气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即使年轻的姑娘在他面前被人家这样对待,两手始终有点发抖,但她却用高尚的谦虚的举止来勇敢地承受职业上她必须做的工作。当戴佛日夫人看他们没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她又想出了其它的方法,她竭力向他微笑,明白表示他就是她的情人。这时正好别针不够用了:
“我说,亲爱的,到化妆台上象牙盒子里去看看……真的!那麻烦你?……劳你驾,到卧室的壁炉架上去看看:你知道的,就在镜子的那一角上。”
她表示出他很熟悉这里,就像他在这里睡过觉,连梳子和刷子的位置都知道。当他拿来一把针给她的时候,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强迫他靠近她站着,注视着他,小声向他讲话。
“应该我还没有驼背吧……你来摸摸我的肩膀,让我高兴高兴。我是这么不成样子了吗?”
黛妮丝慢慢地抬起眼睛,面色更苍白了,默默地又开始别那些针。慕雷只看见盘结在她那白嫩的脖子上的浓密的金发,可是他从她头发上冒出的寒颤,看见了她脸上的含羞和难过。从现在开始,她会抗拒他了,她会把他交还给那个即便在陌生人面前都不隐藏同他的关系的女人了。他真想动手打昂丽叶特。怎样阻止事情恶化呢?怎样向黛妮丝解释呢?他崇拜她,在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她,为了她他要中止,把他已往一切昙花一现的爱情牺牲掉。一个姑娘是不会见过像这个资产阶级女人的那种暖昧的亲密。他把手抽回来,他说:
“你不要这样固执,太太,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件衣服是做坏了。”
一盏煤气灯发出嘘嘘的声音;在这个房间活潮湿憋闷的空气里,只感觉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衣橱的镜面在红丝绸的窗帘上反射出大幅活跃的亮光,两个女人的黑影在上面跳动。一个忘记了塞上瓶塞的香水瓶子,发散出如枯萎的花束那样晦涩不明的气味。
“太太,我已经竭尽所能了,”黛妮丝终于抬起身来说。
她觉得两手发软。有两次她把针戳到自己手上,两眼眩晕几乎看不见东西。这是他的阴谋吗?他是为了报复她的拒绝便叫了她来,给她看看别的女人怎样爱他吗?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当她没有食物维持生存的时刻,她也不需要拿出这样多的勇气。这样受人屈辱倒并不可怕,可气的是他几乎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当她不存在一样!
昂丽叶特对着镜子仔细研究。重新又说出苛刻的话:
“这是开玩笑,小姐。这还不如从前呢……你看看我的胸绷得多紧。看着像是一个奶妈了。”
被逼得无计可施的黛妮丝,说出了一句有点儿火药味儿的话。
“太太有点胖啦……可是我没有办法让太太更瘦一些。”
“胖,胖,”昂丽叶特反复说,这一次轮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了。“小姐,你懂不懂规矩……老实说,你还是去评判别的人吧!”
两个女人面对面颤抖着对视。现在她们不是什么贵妇和女售货员。只是两个平等的女人。这一个粗暴地脱下了大衣把它甩在椅子上;同时另一个把手上的几根针随手抛在化妆台上。
“真是奇怪,”昂丽叶特又说,“慕雷先生竟会允许这样无礼的举动……我想,先生,你对你的店员更严厉些。”
黛妮丝又恢复了冷静。她温和地答道:
“如果慕雷先生留用我,那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慕雷静听着,被这场争吵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角使他惊愕,这种粗野有违他平时对文雅的要求。昂丽叶特要逼他责骂那年轻姑娘;看他还在犹豫不决地沉默着,她便用最后伤害的话来刺他。
“好吧,先生,难道我应该在我的家里,都要忍受你的姘头的无礼!……从小沟里捡来的这么个丫头!”
两滴大泪珠涌上了黛妮丝的眼里。她已经压制着泪水好长时间了;但在这样的侮辱之下,她整个人崩溃了。当他看见她只是无言地哭泣,保持着一种沉默和绝望的尊严,慕雷不再犹豫了,他的心升起了无限的柔情,他走向她去。他握住她的双手,悄悄说:
“快走吧,我的孩子,忘记这个人家吧。”
昂丽叶特完全麻木了,气得哽咽住,注视着他们。
“等等,”他亲自把大衣叠起来继续说,“把这件衣服拿走。太太可以到其它的地方去买一件……别再哭啦,我请求你。你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重你的。”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关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脸上升起了一团红荤,同时一种甜蜜的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
昂丽叶特气极了,取出她的手帕,压住她的嘴唇。她的算计落空了,她自己落进了她所设的陷阱里。她后悔把事做得太绝,受着嫉妒的苦恼。因为一个这样平凡的女人她被人遗弃!在她的面前被人瞧不起!她的自尊心比她的爱情受伤更重。
“那么,你爱的就是这个姑娘吗?”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费力地说。
慕雷并不马上答话,他在窗户和门口之间走来走去,试图克制住他那激动的心情。最后,他停下脚步,装出冰冷的声音彬彬有礼的样子,简单地说:
“是的,夫人。”
煤气灯头一直在这闷人的空气里嘘嘘响。现在,镜面的反光再没有动荡的黑影穿过去,这个房间似乎空了,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悲哀。昂丽叶特突然间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那滚烫的手指拧着她的手帕,哭泣着反复地说:
“天哪!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有几秒钟。然后他从容地走出去。她独自面对着撒在化妆台上和地板上的那些针默默地悲泣。
当慕雷回到小客厅里的时候,他只看到瓦拉敖斯一个人,男爵已经回到几位太太那边去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异常激动,便坐到这房间靠里的一张沙发上;朋友看见他颓废的样子,慈爱地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互相观察。瓦拉敖斯对于慕雷的烦恼似乎很感兴趣,终于揶揄地问道:
“你活得有意思吗?”
慕雷似乎没有马上听懂。可是当他回想起他们从前关于人生的无聊的空虚和烦恼的一场谈话时,他便答道:
“当然,我从来未曾这样痛苦……啊!老朋友,不要嘲笑,人们死于痛苦的时间是比这样短促得多了!”
他放低了声音,在他那没有完全揩干的泪眼下,继续快活地说:“是的,你不是全知道了吗?她们来了,她们两个把我的心撕裂了。可是你看,这还是舒服的,就像爱抚一样舒服,她们所留下的伤痛……让我疲惫不堪,我再没有更多的气力;没有关系,你想不出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啊!我终于要占有她——那个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愿意的孩子!”
瓦拉敖斯简单地说:
“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