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门半开着,仆人端了茶来。他出去了又回来,把瓷器摆在圆桌上,跟着又摆上几碟三明治和饼干。一道强烈的光线被绿色的花草柔化了,照亮了铜具,使室内装饰的丝绸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颜色;门每开一次,可以望得见那昏暗的接待室的一角。那房里,在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的黑影,而且在耐心等待着。黛妮丝一直站在那里;那里其实有一张皮面子的凳子,可是因为碍于自尊心,她不去碰它。她察觉到了这种有意怠慢的侮辱。她在那里已有半个钟头了,没有动作,不吭一声;几位太太和男爵在经过的时候曾经盯着她的脸瞧;现在厅房里的话声一阵一阵轻微地传过来,这一切可爱的富丽堂皇,具有一种使她痛苦的冷淡;她始终一动也不动。突然间透过半开着的门,她认出了慕雷。而在他那方面,终于也认出她来。
“她是你们的女店员吗?”哈特曼男爵问道。
慕雷打起精神来掩饰了他的大烦恼。只是他的动荡的情绪使他的声音擅抖。
“我想是的,只是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
“是时装部的那个小金发女人,”玛尔蒂夫人紧接着回答,“我想应该是那个副主任。”
又轮到昂丽叶特在注视着他了。
“哦!”他只简短地答了一声。
他试图谈一谈前些天,普鲁士国王在巴黎举行的宴会。可是男爵又恶作剧地谈起了大商店的一些小姐。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提出了几个问题:通常她们是哪儿的人呢?她们的行为果真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不检点吗?这时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了。
“说实话,”他又说,“你认为她们是品行端正的吗?”
慕雷用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替她们的品德辩护,惹得瓦拉敖斯大笑起来。于是布特蒙为了给他的上司开脱插嘴说话了。天哪!她们中间各式各样的都有一些,下流姑娘和诚实姑娘。再说呢,她们的道德水平是长进了。过去只有一些商业上的落伍分子,一些身分不明和穷困潦倒的姑娘流落到绸缎业里来;而现在呢,例如说吧,赛福尔街上的显贵都有关问题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好公道去了。总而言之,如果她们想要洁身自好,她们完全做得到;因为她们不像巴黎街道上的那些女手艺人迫不得以要自己烧饭和找房子住:她们的生活有饭吃有床睡,她们是有保障的,当然这一种生活十分艰苦。最糟糕的是她们的位置是处在女店员和贵妇人之间的一种尴尬的中间位置,因此她们投身在奢华里,而常常之前没有接受这种教育,她们形成一个单独的没有名份的阶层。她们的不幸和她们的恶习就是从这里来的。“依我看呢,”德。勃夫夫人说,“我几乎没见过比她们更讨人厌的东西……有时真忍不住想打她们的耳光。”
这几位太太便发泄了她们的怨气。出于金钱和美丽的激烈竞争,她们在柜台前面互相吞噬,女人吃着女人。女售货员们对于穿着上等衣装的女顾客——那些贵妇人们,怀有恶狠的忌妒,而她们却努力模仿贵妇人们的言行举止,另外一般市民衣装贫穷的女顾客们,对于女售货员——那些穿绸衣服的姑娘们,却是怀着更强烈的忌妒,她们花费半法郎都要女售货员们拿出如仆人般的卑躬屈膝。
“谈点别的吧!”昂丽叶特结束说,“所有这些坏女人都像她们的商品一样出价收买!”
慕雷强打精神微笑着。男爵仔细观察他,被他自我克制的那种优美所感动。因此男爵改变了话题,谈起普鲁士国王举行的宴会:这些宴会太棒啦,巴黎的全部生意都将有利可图。昂丽叶特默不作声,似乎心事重重,一半竭力希望不去想在接待室的黛妮丝,一半又怕慕雷识破她的计划会离开了。因此她最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请允许我出去一会儿。”
“亲爱的,尽管去吧!”玛尔蒂夫人说,“去吧!让我来代替你招待客人。”
她起身拿着茶壶给各个茶杯倒茶。昂丽叶特转身对着哈特曼男爵说:
“你可以多留几分钟吗?”
“当然,我要同慕雷先生聊聊。我们又要扰乱你的小客厅啦。”于是她出去了,她那黑绸子的衣服触到门框像一条蛇爬过荆棘丛中沙沙作响。
男爵立刻想办法领开了慕雷,剩下那几位太太、布特蒙和瓦拉敖斯。然后他们站在隔壁厅房的窗前低声地谈话。他们谈的是一件新的事情。多时以来慕雷怀抱着他那旧有的梦想,便是妇女乐园要侵占整个那一带的市场,从蒙西尼街到米肖狄埃街,从圣奥古斯丹新街到十二月十日街。在最后一条街上,在那一大片民居之间,边缘上还有未被他占领的广大地面;而这就足以减弱他胜利的光环,他想方设法地要完成他的征服,要在那里建造起有宏伟壮观店面。一旦店的正门是留在古老的巴黎的一条黑暗的街道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他的工作便是令人遗憾的,是不合逻辑的;他要这店面朝向新巴黎,设在这个即将结束的世纪的纷忙人群在烈日下通行的一条顶新的街道上;他要看见它君临一切,使它显得像一座巨大的商业皇宫,要比历史悠久的卢浮宫在这个城市上还投射出更宏伟的黑影。可是直到如今他依然被不动产信托公司的顽固所拒绝,这家公司始终保持着它的初衷,要沿着边界的地面建造一家能够同大旅社抗衡的旅馆。计划已接近尾声,只在等待着清除十二月十日街的街面来打地基了。慕雷作了最后一搏,终于就要说服哈特曼男爵了。
“好!”男爵开始说,“昨天我们开会讨论过一次,所以我想现在来和你会会面,并且希望叫你明了一些情形……他们仍然在拒绝。”
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神经质的手势。
“这是不合乎理性的……他们给的什么说法?”
“天哪!他们的意思就是我同你讲过的话,我也还是有点这种观念……你的门面仅仅是一种装潢,新的建筑只把你的店面扩充了十分之一,而在这一种单纯的广告上就要投出好大一笔款项。”
慕雷再也无法忍耐,他一下子叫起来。
“一种广告!一种广告!……无论如何,它是用石头造起来的,它要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有更久远的将来。要知道它会把我们的业务增加十倍!两年以内我们就可收回这笔投资。如果这个地面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利润,你们即便失去这个地面也是值得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时你便会看到人群,不像现在这样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挤得死去活来,而是在可以宽裕地通过六辆马车的大道上行动自如了。”
“当然,”男爵微笑着又说。“但你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哩,你自有你的行事风格,让我再重申一遍。那些先生们认为进一步扩大你的事业是危险的。他们希望你谨慎从事。”
“什么!说谨慎吗?我简直弄不明白……数目字不是明摆着吗,它表明了我们的生意如日中天?首先用五十万法郎的资本,我作了两百万的业务。资本流通了四倍。然后,它变成了四百万,流通了十倍,创造了四千万的业务。最后,经过继续的增加,在这次盘存的时候,我才知道现今业务的数字总计已达八千万;所以只增加了一点点的投资——因为它只是区区六百万——在我们柜台上,商品的流通已经超过了十二倍。”
他提高了话声,他用右手的手指在他左手的手掌上敲着,像是要敲破胡桃似地敲打着那千百万的数字。男爵打断了他的话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或许不希望始终像这样子一直增长上去吧?”
“怎么会呢?”慕雷天真地说,“没有任何理由说它就此停住的。资本能够流通十五倍,这是我老早预见到的。甚至在某些部门里,它可以流通到二十五倍到三十倍……将来呢,好吧!以后,我们想出方法来使它有更多的流通。”
“那么你像喝一杯水一样,最后要把巴黎所剩的金钱都喝光吗?”
“当然啦。巴黎不是属于女人的吗,而女人不是属于我们的吗?”
男爵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长辈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听我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喜欢你……谁也拒绝不了你。让我仔细斟酌斟酌这个主意,我希望能说服他们理解这个理由。迄今为止,我们只有赞美你。你们的盈利吓坏了金融界……你肯定是对的,与其冒险从事那带有危险性的跟大旅社的竞争,还是把金钱投到你的机器里更稳妥些。”
慕雷的激动马上回复缓和了,他向男爵道了谢,可是并没有他平常的那种焕发的热诚;男爵注意到他把眼睛转向邻室的门口,他暗中隐藏着的不安又占据了他心房。瓦拉敖斯明白他们已结束会谈,便走过来。他站到他们的近旁,他谛听男爵用一个老浪荡子的豪爽神情悄悄说:
“我说,我肯定她们要复仇了。”
“谁呀?”慕雷惶惑地问。
“那些女人哪……她们不愿意再附属你,而你是属于她们了,我亲爱的朋友:这是公正的报复!”
他开起玩笑来,他很清楚这个年轻人闹得沸沸扬扬的恋爱事件。如慕雷给卖淫的女戏子买了的大房子,如在饭馆的小房间里寻花问聊并在她们身上浪费了巨大的款项等等,仿佛这些事为他自己当年作过的一些放荡行为,作了开脱似地使他开心。他的老经验又欣然跃动起来了。
“说真话,我不懂,”慕雷一再说。
“啊!你比谁都清楚。她们永远是最后的发言人……因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他在吹牛,他没有那么坚强!而你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榨取所有的女人吧,拿她们当作一座煤矿那样发掘,以便她们事后再来剥削你,叫你变本加利厉还回来!……当心哪,因为她们抽取你的血和金钱要比你曾经吸取她们的更多。”
他愈加大声笑了,站在他身边的瓦拉敖斯虽然一言不发,却在冷笑着。
“天哪!一个人必须把什么都体验一下的,”慕雷也装出笑脸这样自白着。“如果一个人不花费金钱,金钱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这一点,我你不谋合,”男爵又说。“好朋友,你好好地享受吧。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经的人,也不会为了我们信托给你的大批金钱而发抖。一个人在血气方刚时是应该放荡不羁的,事后他的头脑便可以更清醒了……而且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有能力重新创造他的财富的时候,他先糟蹋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的……可是如果说金钱算不了什么,而这些事却会给人带来一些痛苦的……”
他停住了,他的笑变成了悲哀,往昔的苦痛从他那怀疑主义的冷嘲中浮现出来。他曾经冷眼旁观昂丽叶特和慕雷的决斗,他对于别人的热烈心情的战斗还是兴致盎然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危机已经破在眉捷,他预见到这场戏,他十分了然他在接待室里遇到的那个黛妮丝的事故。
“啊!讲到痛苦吗,那并不适合我,”慕雷发出挑战的声调说。
“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可观的了。”
男爵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钟。不愿意坚持已见,他慢慢地接着说:
“不要说得比你自己的实际更坏……这种事,除了金钱之外,你还付出了别的代价。是的,我的朋友,你还付出了你的血肉。”他把话停住,重新开玩笑地问道:
“是吧?德·瓦拉敖斯先生,不都是这样吗?”
“大家是这么说,男爵先生,”后者只简单地随声附和。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正要答话的慕雷,不由得暗暗地吃了一惊。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这是戴佛日夫人,她神情十分愉悦,仅仅把头探出来,发出匆促的声音在招呼:
“慕雷先生!慕雷先生!”
然后,当她发现了他们的时候,说:
“啊!先生们,请允许我把慕雷先生借走一会儿工夫。既然他卖给我一件怪丑的大衣,他就有义务把他的本领拿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姑娘木头木脑的,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来呀,我在等着你哩。”
他迟疑不决,内心矛盾着,在这个他已预见到的场面前左右为难。可是他除了遵命没有别的选择。男爵露出了既是长辈的又是嘲笑的神情向他说:“去,去吧,好朋友。夫人在呼唤你哩。”
慕雷随着她去了。门又关上,他觉得他隐约听见了瓦拉敖斯那被帷幕挡住了的讥笑声。再说呢,他的勇气早已用尽了。自从昂丽叶特离开了客厅,而且他知道黛妮丝是在这座住房里陷入嫉妒的手掌之后,他便感到一种逐渐高涨的不安,一种神经上的苦楚,使得他的耳边回响起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哭声。这个女人能想出什么招数来折磨她呢?于是他对那个年轻姑娘的爱慕之情,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依然使他惊疑的爱情,便成了他的支柱和安慰。他从来未曾这样深刻地爱过,痛苦中有这样强大的魅力。他这个忙人的爱情,就连他对于昂丽叶特的爱情,是那么细腻,那么精美,占有她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有时还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从其中他全身心去求有利可图的娱乐。他会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他的情妇的家门,回去睡觉,感觉到他独身者的自由的幸福,心里没有懊悔也没有担忧。而现在呢,他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的生活被颠覆,他躺在他那张孤独的大床上,那忘掉一切的酣睡再也没眷顾过他。黛妮丝始终掌握着他。即便在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她,而且他想,他情愿到那里去保护她,虽然他害怕同另一个会要闹出一些可恼的场面。
首先他们从空寂无人的卧室里走过去。然后戴佛日夫人推开了一扇门,走进内室,慕雷紧随其后。房间非常大,挂着红绸窗帘,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化妆台,一个镶着大镜子的三门衣橱。窗户对着院子,院子里已经昏暗了,在衣橱的两边,伸出两个镍托子燃着两盏煤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