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引起了轩然大波。法威埃仅仅头发上轻微地被洒湿了,有几滴溅到他左右的人:酒泼出去,手势太笨,便落到桌子那边去了。但是人们很气愤。他这样维护她,莫非他同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吗?多么粗鲁!为了叫他懂规矩礼仪,真该揍他一顿。可是声音平静下来,人们互相通知稽查来到了,使管理人卷入这场纷争是没有好处的。法威埃只得笑着说:
“如果打中了我,就要叫你尝尝我拳头滋味啦!”
于是这件事以讥笑收场。同时杜洛施不住地发抖,为了掩饰他的惶乱,想喝一点酒,他机械地用手拿起那只空杯子,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引来了一阵哄笑。他又呆笨地放下杯子,开始咂他刚才已经吃过的菜叶子。
“把水瓶递给杜洛施,”米敖若无其事地说。“他渴啦。”
笑声更大了。这些先生们从一叠叠距离平均地摆在桌子上的碟子里,各自取了洁净的碟子;同时侍役在分配点心,那就是篮子里的一些桃子。所有的人都坐好,这时米敖接着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杜洛施要拿桃子跟葡萄酒一道吃。”
杜洛施如一樽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垂着头,刚刚做过的事使他后悔不及。这些人讲的有道理,他有什么权利替她辩护呢?人们会有五花八门的下流的想法,这样做对证明她的纯洁只会适得其反,他宁可杀掉自己的。这是他照例的命运,他真情愿立即把自己碎尸万段,因为他没有一次不是因为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而作出了不理智的糊涂事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如果店里都在谈老板写信的事,这不又是他的过错吗?他忍受着他们肆无忌惮地讥笑,用低浴的话谈论着这次的邀请。而这件事是从李埃纳开始传开的;他责备自己,他不应该让保丽诺在李埃纳面前谈这件事,这次的不谨慎,他自己要负责的。
“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他最后发出懊悔的声音喃喃说。
“这实在太不应该啦。”
“我么!”李埃纳回答,“可是我不过告诉了一两个人,而且说好了保守秘密的……这种事情到底是怎样传出去的,真是莫名其妙!”
当杜洛施决心喝一杯水的时候,全桌的人再一次哄笑起来。店员们已经用餐完毕,仰在椅子上等待催他们离开饭厅的铃声。中央大柜台上少有人叫额外食物,特别是这一天咖啡是店里请客的。杯子里升腾着热气,满头大汗的面孔,香烟弥散出的蓝色云雾在一片的轻淡水蒸气下泛着光。落下了百叶窗的窗口,静止得没有一点浮动。一扇百叶窗被卷上来了,阳光射入了厅房,烤着天花板。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么喧嚣地打着墙壁,以致最初仅仅是坐在邻近门口的人才听得见响铃声。大家起身了,向外挪动的混乱的人群有好半天装满了通廊。
可是杜洛施为了躲避还在继续讲着的刻薄话依旧迟迟不去。甚至包杰都比他先出去了;包杰通常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他要兜一个圈子会会保丽诺,在这时刻她要到女餐室去:他们之间约定好这个办法,这是他们在工作时唯一可以短暂会面的方式。可是这一天,他们在通廊的一个角落几乎还没有接完吻,黛妮丝上来吃饭了,这使他们吃了一惊。她因为伤脚的缘故,行动很不方便。
“啊!亲爱的,”保丽诺满脸通红嗫嚅着,“你不会说出去吧?”
四肢粗大像个巨人的包杰这时却像一个小男孩子那样颤抖着。他喃喃说:
“他们早晚就会把我们赶出门外去的……尽管我们宣布了结婚,他们却不准我们接吻,这些畜生!”
倍受感动的黛妮丝,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包杰逃走了,这时绕了最长的路的杜洛施,接着也出现了。他要向她道歉,他结结巴巴说了一些话,黛妮丝起初都听不懂。直到他责备保丽诺不该在李埃纳面前多嘴,年轻的姑娘惶惑地呆住了,她终于醒悟过来自从早晨以来人们在她背后叽叽咕咕的道理。原来议论的是那封信的事故。她又感到了那封信曾经激动过她的寒栗,她仿佛觉得自己被所有的男人剥光了身子。
“我呢,当时我没有留意到啊,”保丽诺一再说,“再说,那封信里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啊……让他们去谈吧,他们全气疯啦,鬼东西!”
“亲爱的,”黛妮丝终于现出严肃的态度说,“我不怨你……你说出去的是真实的事情。我收到了一封信,这事该由我来解释。”
杜洛施理解到这个年轻的姑娘接受了邀请而且当天晚上要去赴约,便郁郁寡欢地走开了。在大厅的隔壁有一间小餐室,在那里女人们能享受更周到的服务,当这两个女售货员吃完了饭,因为黛妮丝的脚受了伤,保丽诺就搀着她下楼去。
楼下,在午后的蒸腾里,盘存的声音愈加嘈杂了。这时看到早晨的工作进展缓慢,为了当天晚上及时完工,所有的人都一鼓作气拿出了力气。声音叫得更响,人们只看见胳膊的挥动,不断倾空了箱子,把商品投出来,地板上杂乱地堆放着一捆捆的东西,升到跟柜台一般高,人们都没法走路了。一片波浪似的头颅、挥动着的拳头和飞舞的四肢,像是在远方的一场混乱的暴动,消失在各部的深处。这是战斗准备的最后的热狂,这架机器几乎爆裂了;同时围绕着这个关闭的店家,沿着未涂锡膜的玻璃,三三两两地走过一些散步者,他们被礼拜乏味的厌倦弄得面无血色。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人行道上,站立着三个没有头发、样子很邋遢、身材高大的姑娘,她们丝毫没有姑娘的吟诗,径直把脸贴在玻璃上,极力观望关在门里的人们的有趣的工作。
当黛妮丝重新回到时装部的时候,奥莱丽太太把没报完的衣服交给玛格丽特去报数。还有一些查对的工作要作,而这种工作需要安静的环境,她便领着年轻的姑娘退到样子间的厅房里去。
“跟我来,我们去查对一下……然后,你可以作结算。”
可是为了要监督那些姑娘,她不得不把门打开,这样喧嚣声便如潮水般涌进来,因此换到这个厅房里也并没有改善环境多少。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仅有几把椅子和三张长桌子的设备。在一个角上,摆放了几把切样子用的大机器切刀。全部的料子都通过这里,像这样把料子切成样品,每年要送出价值六万法郎的样品。从早到晚切刀发出镰刀似的响声切着丝绸、毛织品和麻织品。其次,根据样本集中起来,或是粘贴或是缝织。在两个窗口之间,还有一架小小的印刷机器,是用来打标签的。
“小点声吧!”奥莱丽太太停一会儿叫一下,她听不见黛妮丝念出的物品了。
当完成了最初的几张表的查对时,她把年轻的姑娘召集在一张长桌子前,让她埋头去计算。可是她不多久就又回来,并把芳特奈尔小姐找来了,因为嫁妆部已经不需要她,便把她送过来。她也可以计算数目,这样可以省些时间。然而这位侯爵夫人——这是克拉哈对她的恶意称呼——的出现,使得这一部里的人又沸腾起来。人们笑着在开约瑟的玩笑,一些粗野的话声直传到门口。
“你别离我这么远,你根本不碍我的事,”黛妮丝十分怜悯地说。“你看!一瓶墨水够用了,我们一起用吧。”
芳特奈尔小姐因她那衰败的境况感觉也随之变得迟钝了,她甚至都没道一声谢。她必定是一个喝酒的女人,她那瘦弱怀堪,面带铅色,只有她那又白又细的双手还表明她的血统的特点。
笑声很快消停了,又恢复到那有规律的喊声。慕雷再次来巡查各部。但是他站住了,他在用眼睛搜索黛妮丝,很惊讶没有看见她。他作了一个手势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两个人退到一旁,小声谈了一会儿。他一定是问过她了。她的两眼望向样子间,然后似乎在汇报什么。无疑她透露那个年轻姑娘在早晨哭泣过。
“太好啦!”慕雷更走近一步大声说。“给我看看表格。”
“请这边来,先生,”主任回答。“那儿安静些。”
他随着她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这种伎俩是瞒不过克拉哈的:她悄悄说顶好是赶快抬一张床来。可是玛格丽特说时迟那时快用手把衣服投给她,以便封住她的嘴。副主任不是一个好伙伴吗?她的事情别人管不着。这一部里的人必然都是心照不宣了,女售货员们愈加勤奋,郎姆和约瑟弓着背,像聋子一样。稽查茹夫从远处领会到奥莱丽太太的策略,来到样子间的门前,像是一个守护上级寻欢作乐的警卫那样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回走。
“把表格递给先生看,”主任一进门就说。
黛妮丝递过来,扬起眼睛坐在那里。她显得有一点诧异,可是她内心里极力压制着自己,她脸色苍白,故作沉静。慕雷暂时似乎聚精会神在查对商品数目,一眼也没有看那个年轻的姑娘。全屋在沉默中。芳特奈尔甚至连头都未曾转动过,担心她的计算有错误,这时奥莱丽太太走到她的身边,悄声地跟她说:
“你帮忙打包去……数目字的事你作不惯。”
她起身回到部里去,那里已经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约瑟在这些姑娘嘲笑的眼光下,把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克拉哈很高兴有人来帮忙,可是并不给她好脸色看,她恨她正如她恨店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既然是一个侯爵夫人,竟肯降格同一个劳动者去恋爱,这人不是个傻瓜吗!而她对她的这种爱情满腔妒火。
“很好!很好!”慕雷始终装作看表格不断说着。
这时轮到奥莱丽太太尴尬不自然了,因为她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回避。她慢步走向那几把机器切刀,心里在暗暗责怪她的丈夫不撰出一个借口把她叫出去;然而他对这样的事情总也不开窍,他是一个在水池边上会渴死的人。倒是玛格丽特够机灵,她来问询一件事情。
“我来啦,”主任回答。
如今在那几个窥伺着她的姑娘们面前她算是有了一个借口,她保持住尊严了,终于留下慕雷和黛妮丝两个人独处,让他可以同她去接近了,她迈着端庄的脚步走出来,容貌那么高贵,使得女售货员们都不敢有笑脸了。
慕雷慢慢地把表格摆在桌子上。他凝望着年轻的姑娘,她还是坐在那里,手握着笔。她并不分散自己目光,只是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今天晚上你会赴约吧?”他悄声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