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谁都会发誓赌咒要这么讲。这好像已经是一段老关系啦。”
“同上物品,二十五米!”雨丹叫着。
可以听得见那一匹布发出的闷声,与此同时他更低声地接着讲:
“你知道她在老疯子布拉的家里过得可快活哩。”
现在这一部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可是并没有让工作中断。他们窃窃私语地谈着年轻姑娘的名字,他们躬着背,像是嗅到了美味。布特蒙本人,对于这一类猥亵的故事是颇感兴趣的,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这种恶趣味使他舒服。阿尔倍也醒了,赌咒说他在戈洛斯·凯如碰见时装部的副主任陪着两个军人。正在这时米敖带着他刚刚借到的二十法郎走下来;他停下来向阿尔倍手里塞进了十个法郎,同他讲定今天晚上的约会:一次计划周全却因为资金不足受了挫折的游乐,尽管开销不大,却终于有了可能。然而这个漂亮的米敖,当他得知这封信的事的时候,说出了那么粗鄙的话,以致布特蒙迫不得已出头干涉了。
“就此打住,先生们。这事与我们无关……报下去呀,雨丹先生。”
“花绸子,小格子的,三十二米,六法郎半!”后者喊道。
笔重新动了,布匹有节奏地摔下来,布料的海洋始终向上升,仿佛河水向那里倾注。于是花绸子的呼声便不停止了。法威埃悄声地说,存货的情形真不错:经理室要开心啦,布特蒙这个大傻瓜估计是巴黎第一流的进货员,可是谈到售货,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木的人。雨丹微笑了,很得意,露出和蔼的眼色表示赞同;因为从前为了赶走罗比诺,他曾经蓄心积虑地把布特蒙引进妇女乐园里来,而这时又轮到他固执地存心抢夺他的位置又在破坏他了。这跟前一次是相同的斗争,向主管人的耳朵里东东东灌输一些无中生有的暗示,表现出过度的热心以抬高自己身价,总而之是用讨好的阴险手段进行的一种预谋已久的战役。雨丹对于法威埃又重新示好了,他从下方注视着这个瘦骨嶙峋、冷若冰霜、面上露着怒容的人,仿佛在转这个矮胖的小男人的念头,可是法威埃却露出一副神气,在等待着他的伙伴吃掉了布特蒙之后,然后再来吃掉他。如果雨丹作了部主任,他希望得到副主任的位置。以后的事再看吧。这两个人被那冲动着整个店家的热狂所占有,一面不断呼喊花绸子的存货,一面谈起那可能的加薪:他们预测布特蒙在这一年可以拿到三万法郎;雨丹将超过一万;法威埃估计他的薪水和佣金加起来会有五千五百。每一季节,部里的生意愈加红火,店员们的职位被提升,他们的薪俸增长了一倍,仿佛作战时的军官一样。
“啊!这种零碎绸子,怎么还没完?”布特蒙现出急躁的神情突然说。“春天真烦人,总是下雨!人们尽是买黑色绸子。”
他那嬉笑的胖面孔浮现出一团阴气,他注视着在地上扩大起来的堆积,同时雨丹发出嘹亮的声音更大声地呼叫,从这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他的胜利:
“花绸子,小格子的,二十八米,六法郎半!”
还有满满的一架子。法威埃的胳膊要罢工了,他慢慢地进行。当他把最后的几段布递给雨丹的时候,他又低声说:
“我跟你说,我忘记了……你可曾听到传闻说时装部的副主任曾经迷恋过你吗?”
那个年轻人显得十分惊讶。
“什么!有这档子事吗?”
“是的,杜洛施那个大笨蛋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想起了她从前偷偷地观察你哩。”
雨丹自从当了副主任,便不再沾染咖啡馆音乐厅的女歌手,转而夸耀着他同某些女教师的关系。他心里头虽然得意得很,可是却故作轻蔑的态度答道:
“我倒是经过挑选了要她们有点真材实料啊,人们并不像老板那么样样通吃哩。”
他中断了谈话,喊道:
“白色绉绸,三十五米,八法郎七十五生丁!”
“啊!总算结束啦!”布特蒙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喃喃说。
但是铃声响了,这是开第二桌饭,法威埃就在这一班。他从踏凳上走下来,把工作转交给另一个售货员再也没有工作;他必须跨过那些在地板上堆积着的料子。现在在所有的各部里,地板上都随处堆满了东一堆西一堆的东西;架子、盒子、橱柜逐渐地被掏空了,同时在四面八方,脚底下,桌子中间,却泛滥着各种商品,不断地增多。在麻布部里,可以听得见成堆的洋布跌落下来的闷重响声;在零星杂货部里,有清脆的罐子声;从家具部远远地传来滚动的轰鸣声。所有的声音——尖锐的和沙哑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发出来,数字在空气里呼哨,像降霰似的噪音侵袭着这个巨大的殿堂,仿佛正月里风掠过树枝所发出来的森林的喧哗声。
法威埃终于得以脱身走向食堂。妇女乐园扩建以后,食堂位于新建筑的五层。正在他赶路的时候,他碰到了走在他前面的杜洛施和李埃纳;于是他退回来跟身后边的米敖走在一起。
“鬼东西!”他到了厨房的通廊里,站在写着菜单的黑板前抱怨道,“谁都知道今天是盘存的日子。好一顿丰盛招待!子鸡或是薄薄的一片羊腿,还有油拌生菜……他们的羊腿总是让人倒胃口!”
米敖冷笑了一声,喃喃说:
“那么大家都是一条藤地要鸡吗?”
杜洛施和李埃纳拿到他们的菜之后,就走了。这时法威埃靠着耳门大声说:
“我要子鸡。”
可是他不得以等待,一个切菜的小伙计刚刚割伤了手指,引起了一场混乱。他通过洞口,朝厨房里边看,这是一种硕大的装备,中央是炉灶,炉灶上方天花板钉着两道横条,用滑车和锁链等组织吊着几口大锅,这种锅连四个人合力都抬不起来。几个厨师,在暗红的火光的衬托下显得白白的,挥舞着长柄汤勺,登在铁梯子上,正在调制晚餐的汤锅。其次,靠墙的是一些足以烤得下殉道者的铁网子,一些盛得下一只羊的平底锅,一个巨大的用来烘干碟子的东西,一个由不断的流水冠灌得满满当当的大理石钵子。在左手边还可以看得见一个洗濯场,有一些大得像是游泳池似的石塘;在右手边,摆入着一个用来存放食物的架子,隐约可见里面钢钩上吊着血红的肉。一架剥土豆皮的机器在不停地运作,发出如磨坊的轧轧响声。两辆满载着新鲜的野菜的小车子,由厨师助手拉着走过去,送往喷泉下的清凉地方。
“子鸡,”法威埃等得不耐烦了,也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转过身来低声接着说:
“有一个人手被割伤了啦……真不走运,血流到菜里去了。”
米敖要看一看。有好长一排的店员过来凑热闹,人们挤着笑着。这时头探在耳门里的两个青年,面对着这个集体的厨房闲扯开来,厨房里最小的器具,连铁串子和肉签子都是巨大的。排开每个星期陆续增加的职工的人数,便必须开出两千客午餐和两千客晚餐。这简直是一个无底深渊,它每天要消化一千六百公斤的土豆,一百二十磅的牛油,六百公斤的肉食;而且每一餐还得钻开三桶酒,也就说有近七百公升的酒从食堂的柜台上流出去。
“啊!终于来啦!”当法威埃看见厨师端着一个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喃喃说,厨师从锅里叉了一块鸡腿递给他。
“再来一份子鸡,”在他身后边的米敖说。
两个人端着碟子,从柜台上取了他们那份葡萄酒以后,走进食堂里去了;同时在他们的背后不停散地叫着“子鸡”,人们听得见厨师的叉子叉鸡时发出迅速而有韵味的细小声响。
现在店员的食堂是一间宽敞的厅房,三班伙食的每一班五百个座位,可以松快地摆得下来。在长长的桃花心木的桌子上座位形成一条线,桌子是平行地摆成排放着;厅房的两端,有同样的桌子是特意留给稽查和部主任的;在正中央,有一个柜台提供额外食物。左右两面高大的窗户射进一道白光照得厅房能亮,厅房的天花板尽管有四米高,却被过分扩张的宽大面积压着显得低矮了。涂着亮闪闪黄色油漆的墙壁上,唯一的装饰物就是摆餐巾的架子。与这间食堂相连的,是店里小伙计和马车夫的食堂,那里提供的客饭是没有固定时间的,要根据具体情况来供应。
“怎么!米敖,你也弄到一只鸡腿!”当法威埃面对着他的同伴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时他这么说。
另外的一些店员在这两个人的四周坐下。桌子上没铺桌布,碟子在桃花心木上发出格楞的响声;在这一个角落上,大家都叫起来了,因为鸡腿的数目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尽是鸡腿!”米敖说。
那些拿鸡骨架子的人愤愤不平。不过从上次的调整以后,伙食改进了不少。慕雷不再把固定的钱数交付给一个包饭的人;他开始插手厨房,他拿它当一个部门那样地组织管理,有一个厨师头目,几个副手和一个检察员;的确这增加了他的开销,他却可以从得到较好营养的职员那里获取更多的劳动——这种实际的合乎人道主义的打算使得布尔当寇许久以来都在惊叹不已。
“瞧,我这一份还算是新鲜的,”米敖说。“把面包给我!”
大块面包被来回传递的,当他最后一个切了一薄片以后,他把刀子叉进面包皮里。一些迟到的人陆续跑了来,早晨的工作让猛烈的食欲增加了一倍,从食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气喘吁吁地走过长长的桌子。叉子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从瓶子倒酒的咕咕声,有放杯子时用力过猛的砰击声,有五百张结实的牙床用力磨砺的响声。不多的谈话声被满嘴的东西闷住了。
夹在包杰和李埃纳中间的杜洛施,发觉自己几乎就坐在法威埃的对面,相离不过几个位置。两个人互相投以愤恨的眼光。周围的人在叽叽咕咕地讲话,对他们昨天的吵嘴都心知肚明。其次,人们讥讽杜洛施时运不济,他老是吃不饱,而由于受到一种可诅咒的命运的作弄,总是拿到全桌最坏的一份菜。这一次,他恰巧拿到一个鸡脖子和一块瘦骨头架子。他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去开玩笑,大口地独自吃着面包,拿出一个很重视肉食的小伙子的特异技能剥着鸡脖子。
“为什么你不抱怨呢?”包杰向他说。
可是他耸耸肩膀。那是无济于事的,那是永远不会好转的。当一个人不忍受的时候,事情就会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你们知道那些卖轴线的现在有了他们自己的俱乐部啦,”米敖突如其来地说。“真的,就叫轴线俱乐部……创始于圣昂诺莱街上一个卖酒商人的店里,每个星期六他们在那里租一间厅房。”
他谈的是杂货部的售货员。于是全桌的人都兴奋起来。每个人满嘴食物,声音听上去粘巴巴的,都七嘴八舌的闲谈,插一个嘴;只有那些固执看报的人没有发言,十分投入地把鼻子埋在一张报纸里。这是要承认的:这些商业的职工的趣味正逐年变得越来越高尚。目前有近半数的人学会了德语和英语。象过去到不入流的场所去胡闹,在咖啡馆音乐厅里鬼混,去嘘那些丑怪的歌女,都已经跟不上潮流了。不,他们二十来人一群,结成了一个团体。
“他们也像那些卖麻布的一样有钢琴吗?”李埃纳问。
“我倒不怀疑轴线俱乐部会有一架钢琴的!”米敖大声说。“而且他们演奏,他们唱歌!……甚至有一个,就是那个小巴乌,他还诵读诗歌哩。”
大家愈发高兴了,开那个小巴乌的玩笑;可是在这种嘲笑中包含了有不同寻常的尊敬。另外,人们谈到通俗剧院上演的一出戏,戏里把卖布的扮演成为一个猥琐角色;许多人很恼火,同时另有一些人却在关心今天晚上什么时刻才能放他们出去,因为傍晚时他们要赶着去某些有钱的人家。在渐渐高涨的碗碟的喧嚣声中,整个厅房都在谈说着类似的话。为了驱除食物的气味,为了赶走从五百客狼藉的杯盘升腾起来的温暖的水蒸气,人们打开了窗口,放下来的百叶窗在八月焦灼的阳光下似乎在燃烧着。从街道上送来了灼热的气息,金黄的反光照得天花板都黄了,红色的光线使吃饭的人们大汗淋漓。
“这么好天气的一个礼拜日把人们软禁在房里真是岂有此理!”法威埃重复说。
这一句话又使这些先生们想到了盘存。这一年是业绩卓着的。他们便谈起薪金和加薪,这个没完结的题目是能牵动每一个人的热门问题。在每一次有鸡肉招待的日子,总有一场过度的兴奋,嘈杂声终于让人们忍无可忍了。当侍役拿来油拌生菜的时候,人们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了。上级指示供职的稽查今天就不要计较了。
“我说啊,”法威埃喊道,“你们听说那件新闻吗?”可是他的话声被埋没了。米敖在问:
“谁不吃生菜?我拿点心来交换。”
没有人答腔。所有的人都爱吃生菜。这一道菜是公认为最好的,因为大家都已经看见点心不过是桃子。
“朋友,他邀请她吃饭啦,”法威埃要把他的话讲完,便向右边邻座的一个人说。“怎么!你不知道么?”
全桌的人都知道,大家从早晨起已经谈腻了。于是那老一套的玩笑,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起来。杜洛施的脸色变得没有血色,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法威埃,而后者还在固执地老调重弹:
“如果说他还没有把她弄到手,他就要得手啦……而且他不会是头一个,啊!不,绝不会是。”
他也注视着杜洛施。他作出挑拨的姿态接着说:
“喜欢瘦骨头的人都是廉价货色。”
突然间他低下头。杜洛施被一阵无法抵抗的冲动所支配,朝着他的脸把自己剩下的一杯酒泼过去,结结巴巴地说:
“胡言乱语的下流东西,我昨天就应该教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