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先生,”她回答,“我不能来。我的两个弟弟邀请我去伯父家里跟我会面,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吃饭了。”
“那你的脚呢!你现在行动不方便啊。”
“啊!那点路没有大碍,从早晨我就觉得好多了。”
遇到这种委婉的拒绝,现在轮到他脸色发白了。一种神经质的激动刺激着他的双唇。可是他马上调整自己,又恢复成一个仅仅关心着他女店员的亲切的老板的态度,又说:
“来吧,我请求你啦……你知道我很器重你。”
黛妮丝保持着她那令人起敬的态度。
“你对我这番好意,先生,我万分感激,我谢谢你这次善意的邀请。可是我再说一遍,这是办不到的,今天晚上我的两个弟弟在等我。”
她固执地不肯应允。门依旧敞开着,她清楚地意识到整个的店都觉得她应该答应。如果她拒绝了这次邀请,保丽诺会亲切地说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别的人们便会讥笑她。她知道:已经走开了的奥莱丽太太,听得见提高了声音的玛格丽特,看得见一动也不动谨谨慎慎背对着她的郎姆,他们全希望她倒下来,向老板投怀送抱。远远的盘存的嘈杂声,连续喊叫出来的、手头搬动的几百万的商品,仿佛是一股热流把热情的气息一直送到她的身边来。
沉默了半晌。慕雷的话声跟那报出了在几次会战中获得的财富的、可怕的喧嚣声伴奏着,时时嘈杂声淹没了他的谈话。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他重新问她。“明天好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倒了黛妮丝。她暂时失掉了平静,支支唔唔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能够……”
他微笑了,试图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抽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是她又抬起头来,直钩钩地注视着他,现出甜蜜而善良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人们要做遂自己愿的事,不是吗?我呢,不愿意这样,没有别的!”
她话刚落音,一阵轧轧声使她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看见门慢慢关上了。这是稽查茹夫做的好事。所有的门是由他负责的,每一扇门都不能够敞开。然后他开始严肃地执行他的警卫。如此简单地关上了门,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克拉哈在芳特奈尔小姐的耳边说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后者面色仍然惨白,死板得面无表情。
可是黛妮丝站起来了。慕雷声音发抖压低嗓门对她说:
“听我讲,我爱你……你老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不要装糊涂跟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而且请不要害怕。有多少次我很想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让我们独自在一起,只要我闩上了门。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你很明白我在这儿同你谈话,任何人都可以进得来……我爱你,黛妮丝……”
她面孔发白站立着听他讲话,始终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你有什么要求吗?你的两个弟弟对你一个娇小的姑娘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你都可以向我要求,我都可以替你负担……”
她插了一句嘴截断了他的话:
“谢谢,我现在的收入已经足以满足我需要的。”
“可是我要奉献给你的是自由,是另一种快乐和奢华的生活……我要给你成立一个家,我保证给你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
“不,谢谢,我没有事作便会厌烦的……当我还未满十岁的时候就自立更生了。”
他现出一种发疯的神态。这是第一个不肯屈从于他的人。过去他只要弯下腰来就能轻而易举把别人弄到手,所有的人都像顺从的奴隶一样等待着他的调戏;可是这一个女人却拒绝,甚至不提出可以辩解的借口。他许久以来在压制着的欲念,受了这次抗拒的刺激,愈发强烈起来了。也许他提出的条件还不够诱人吧;他又把他的出价加了一倍,他愈来愈逼迫她。
“不,不,谢谢,”她每一次都坚定不移地回答。
这时他从他的心里溜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呼喊: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在痛苦吗!……是的,这是愚痴的,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痛苦!”
泪水润湿了他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还听得见在紧闭着的门后慢慢平息下来的盘存的嘈杂声。这像是一片濒于死亡的胜利的声响,在老板的失败中变得谨慎了的伴奏。
“可是如果我愿意呢!”他抓住她的双手激动地说道。
她让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变得全身苏软。从这个男人温暖的手传给她一股热情,俘虏了她所有抗拒的勇气。天哪!她是如此爱他,她靠在他的脖子上,倒在他的怀里,她将会是最幸福的女人!
“我要这样,就要这样,”他狂乱地反复说。“今天晚上我等你,否则我就使用手段……”
他撒野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手腕上传来的一阵苦痛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振作了一下,脱出身来。于是站得直挺挺的,在她柔弱中现出了庄严的态度:
“不,放开我……我不是克拉哈,被人玩弄后的第二天就遭受抛弃。而且,先生,你爱的是另一个人,是的,那位来过这里的太太……你就跟她在一块儿吧。我呢,我不能去拆散你们。”
他惊讶得呆在原地。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各部里搜罗来的那些姑娘从来也未曾要求他来爱她们的。他本该要笑起来的,可是这种对爱情的态度让他乱了分寸。
“先生,”她又说,“把门打开。这样子呆在一起会招来闲言碎语的。”
慕雷让步了,两个太阳穴悸动着,不知道如何掩饰他的苦闷,他又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对于圆形外套的存货大发雷霆,他说必须减低定价,要减到每一件都脱手为止。这个店家有一个规矩,每一年要全部出清,与其滞留了旧样式和不时兴的料子宁可亏本百分之六十卖出去。正好布尔当寇来找经理,他在关闭着的门前被茹夫拦住了,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者态度严肃地向他的耳朵里叽咕了一两句。他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又不敢冒然来打扰这次密谈。这怎么可能呢?在这么一个日子,同着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东西!门终于又开了的时候,布尔当寇谈起了存货量相当巨大的花绸子。这给了慕雷一个机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喊叫了。布特蒙是怎么个想法呢?他走开了,扬言他不允许一个进货员如此缺乏嗅觉,以致发昏到买进了销货需要以上的货物。
“他怎么啦?”奥莱丽太太被骂得慌了神,喃喃地说。
几位姑娘诧异地面面相觑。到了六点钟,盘存完毕了。太阳还没落山,一片金黄的阳光带着黄金一般的反光,透过各个厅房的玻璃窗口射进来。在街道的郁闷的空气里,一户户精疲力尽的人家又从郊外回来了,携带着孩子,满载着花束。各个部门依次,沉静下来。在走廊里只听得见落在人后的几个清理最后箱笼的店员的呼唤。然后就连这些声音也停止了,在这些怕人的崩溃的商品的上方,当天的喧嚣只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现在,架子、衣橱、匣子、箱子全都空了:没有剩下的料子或任何一种物件还留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这个巨大的房子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像在落成的那一天一样。这种干干净净的情形是盘存的正确以及彻底清理的一个显着证据。在地面上,堆积着一千六百万的商品,像是淹没了桌子和柜台的汹涌海洋。一直被淹到了肩膀上的店员们开始又把每一种物件归还原处。他们希望在十点钟左右完工。
参加第一批吃饭的奥莱丽太太从食堂下来的时候,她宣布了这一年所创造的业务数字,各部总合的数字刚刚结算出来。一共是八千万,比上年度增加了一千万。唯独花绸子一项是真正地降低了。
“如果说慕雷先生仍然不满意,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想要多少呢,”主任接着说。“你瞧!他正在中央楼梯口那里,看他那生气的样子。”
姑娘们走去看看他。他的面容晦暗,他独自在上方站立着,脚下踏着几千万的财富。
“太太,”这时黛妮丝过来问话了,“我能不能先走一步呢?因为伤脚的关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而且我还得同我的弟弟到伯父家里去吃饭……”
这话使人一惊。她还没有同意吗?奥莱丽太太犹豫不决,像是要禁止她出去的样子,话声尖利而且不快;同时克拉哈耸耸肩膀,十分不相信:让她去吧!很简单的,她被抛弃啦!当保丽诺知道前后情形的时候,她正同杜洛施站在襁褓部里。那年轻人突然现出的那种快乐神情,激怒了她:这样做不是给了他方便吗?他的朋友蠢到放弃这样一次好的机会,也许他正高兴哩?布尔当寇,不敢走去打扰那正在的孤独中的慕雷,他在东一言西一语的风声里徘徊着,连他也被传染得不开心了,满怀着不安。
可是黛妮丝下楼去了。当她慢慢地扶着栏杆到了左首小楼梯下面的时候,她碰到一群正在说刻薄话的售货员。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好像还听见他们在谈她的这次事故。人们并没有看见她。
“去她的吧!这些花招!”法威埃说。“她是一肚子的坏主意……是的,我知道她要强暴地占有某一个人。”
说着他看了雨丹一眼,雨丹为了保护他那副主任的尊严,不跟他们混在一起开玩笑,站在相离有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别人谈他的那种忌妒的神情使他觉得那么舒服,他便屈就地悄悄说。
“那个女人叫我厌恶!”
黛妮丝内心伤痛地把住了栏杆。人们肯定是发现她了,全班人笑着散开了。她想他是说得对的,她责备自己从前牵挂着他的时候的不认识他。可是现在他是多么厚颜无耻,而她又是多么鄙视他!她心里想着一个大难题:从前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遇见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只能想象着去爱他,而如今她却突然有了勇气能够抗拒一个她所崇拜着的男人,这不是奇怪吗?她自身上的这些矛盾,把她的理性和她的勇气罩住了,让她理不清头绪。她急忙从大厅里走过去。
当一个稽查去开从早晨就关闭了的门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于是她看见了慕雷。他始终站在俯瞰着大厅的中央楼梯顶上。只是他脑袋里装不进了盘存,他眼睛里看不见他的帝国了,还有这个要被财富挤破了的店家了。一切都消失了:昨天的声势煊赫的胜利,明天的滚滚财富。他用绝望的目光追随着黛妮丝的身影,当她走出门去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这座房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