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经质地因得到一个话题而来了兴致,便讲了一些详细的情节,述说了某些故事,将它们分门别类。首先,他提出了职业的女小偷,她们危害率最低,因为警察几乎全部认识她们。其次,是那些一时头脑冲血的女小偷,她们是出于欲望的癫狂,是一个神经病医生所分类的一种新型的神经病狂,以此可以证实了大店家所发挥的诱惑的极大成功。最后,是一些孕妇,她们的偷盗是专业化的:曾在这样一个女人家里,警官搜查出从巴黎各个店里偷来的二百四十八副玫瑰色的手套。
“提店里这样女人,眼睛里显得那么奇妙!”瓦拉敖斯喃喃说。“我注意看着她们,她们那份贪婪又羞愧的样子,像是发了狂的动物……这真是一座训练正直的美好的学校!”
“妈的!”慕雷回答,“尽管我们让他们舒服,可是我们不能让她们把商品藏在大衣里带走呀……而且有些人地位显赫。上一个星期里,我们曾经捉到一个药剂师的妹妹和一个宫廷顾问的妻子。我们对这些事的处理也只能尽力而为。”
他不在说话,指着稽查茹夫,他在楼下丝带的柜台边正紧紧地追随着一个孕妇。这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在人群的拥挤下很是苦闷,有一个女朋友陪着她,无疑是遇有凶猛的冲击的时候负责保护她的;她每次在一个部前停下来,茹夫的眼睛便紧盯着她,同时在她身边的那个女朋友在架子里胡乱地翻着。
“啊!他要捉到她啦,”慕雷又说,“他懂得她们的全部谋划。”
可是他的声音颤抖了,他的笑声极为勉强。他始终没有停止窥望的黛妮丝和昂丽叶特,费了好大力气从人群里挤出来以后,终于走到了他的背后。他转过身面向她们,用一个朋友的谨慎态度向他的顾客敬礼,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中间缠住一个女人令她难堪。可是后者却机警地立即发现他首先罩住了黛妮丝的那种目光。一定就是这个姑娘,她满腹狐疑要来看看的对手正是这个人。
在时装部里,几个女售货员忙得焦头烂额了。两位小姐害了病,副主任傅莱黛丽太太在昨天默默无闻地辞职了,走到会计室算了她的账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乐园,像是乐园本身辞掉它的雇员一样。自从清早起,尽管在热狂的生意里,人们始终议论这出人意料的事。在这部里为慕雷的放纵所支持的克拉哈,觉得这“太妙啦”;玛格丽特述说布尔当寇是何等的气愤;同时奥莱丽太太很是烦恼,抱怨说傅莱黛丽太太至少应当预先通知她,以让他们有所准备,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虚伪。尽管傅莱黛丽太太未曾同任何人讲过自己的心事,人们却怀疑她是为了与哈雷附近的一家浴室的老板结婚而放弃了绸缎业的。
“太太要的是旅行大衣吗?”黛妮丝请戴佛日夫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以后向她问。
“是的,”后者冷冰冰地回答,她决心不讲礼貌。这一部的新装布置的富丽而又严肃,有橡木雕刻的高大的衣橱,嵌板里装着宽大的镜面,一方天鹅绒地毯压低了顾客们接连不断的步伐声。在黛妮丝去找旅行大衣的时候,向四面八方观望的戴佛日夫人,在一面镜子里望见了自己的身影;她就仔细打量着。难道她真的老了么?他居然骗着她去和不知名的人鬼混。镜子里把这纷纷扰扰的整个的一部反映出来;然而她却只看见她那面无血色,她没有听见在她背后克拉哈正跟玛格丽特在谈话,谈的是傅莱黛丽太太的一件隐私,说她早晨和晚上故意绕着沙奢胡同走,叫人误以为她或许是住在河左岸的。
“这是最流行的款式,”黛妮丝说。“我们有好多种颜色可供您选择。”
她摊出了四五件大衣。戴佛日夫人以傲慢的姿态察看着这些衣服;每看一件,她就更加苛刻。为什么这些绉边把衣服拉得那么长?而且另一件,肩膀是方方正正很生硬,人们不会说这身段是用斧子劈成的吗?就说是出外去旅行吧,可也不能穿得像是一个哨兵小屋的样子啊。
“再去拿别的样式,小姐。”
黛妮丝把衣服铺平又折起来,极力装出不生气的样子。她这种心平气和的耐性愈加令戴佛日夫人生气。她的目光继续转向她对面的镜子去。现在她看见自己同黛妮丝在一起了,她比较了一番。比起自己来他会更欣赏这不足为奇的丫头,这是可能的吗?她回想起这个奴才就是她从前曾经看见过的,当时她初来乍道带着那么一分蠢相,笨得像是刚从农村来的养殖妇女。当然,今天她的样子好看一些了,穿着她那件绸衣服,态度是端正而又冷淡。不过她是多么的穷酸,又是多么的庸俗啊!
“我去给太太取其它的样式来,”黛妮丝不厌其烦地说。
当她拿回新衣服时,一场戏又重新上演了。说那布料太厚了,看不上眼。戴佛日夫人转过身去,提高了嗓门,想法要叫奥莱丽太太听见,希望她来教训一下这个年轻的姑娘。可是黛妮丝,自从她重新回来,逐渐地把这个部征服了;如今她是无所畏惧的,就连主任都承认了她当一个女售货员的珍贵品质——一种顽强的温柔,一种容忍的确信。因此奥莱丽太太仅只耸耸肩膀,不管此事。
“太太可以讲明您想要什么款式吗?”黛妮丝拿出她那绝不气馁的坚定的礼貌重新又问。
“可是你几乎没什么好东西啊!”戴佛日夫人喊叫着。
她的话被打断了,惊讶中感到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原来是玛尔蒂夫人,她兴致极高地走遍了这个店的各部。自从她买了领带、绣花手套和红色阳伞以后,她的购物战利品已经很多了,使得最后一个售货员只得决心把她的包裹摆在一张椅子上,因为这些东西实在提不动了;于是他拉着那把椅子走在她的前面,椅子上堆积着裙子、餐巾、门帘、一盏灯、三顶草帽。
“喂!”她说,“你是想要旅行大衣吗?”
“啊!天哪!不,”戴佛日夫人回答。“他们令人忍无可忍。”
可是玛尔蒂夫人却看上了一件有条纹的大衣,她觉得这东西挺称心。她的女儿已经在仔细察看它了。于是黛妮丝招呼玛格丽特来买掉这件大衣,它已经是去年的式样,黛妮丝向玛格丽特施了个眼色,后者便降低价格来卖。她发誓说,这件东西已经减过两次价了,从一百五十法郎减到一百三十,而现在仅仅一百一十法郎,这时玛尔蒂夫人再也无法抵抗这种廉价的诱惑了。她买下了,那个陪她来的售货员便放开了椅子和所有的包裹,把发票附在商品上。
在这同时,两位太太的背后,在一片忙碌之中,这一部里的人还在继续着关于傅莱黛丽太太。
“真的!她和一个男人攀上关系了?”部里新来的一个小女售货员说。
“哼!浴室的那个男人,”克拉哈回答。“这些假正经的寡妇,鬼才相信。”
可是当玛格丽特开大衣发票的时候,玛尔蒂夫人向后转过脸;眼睑轻轻地一动指着克拉哈,她向戴佛日夫人窃窃私语地说:
“你知道,这个就是慕雷先生所喜爱的人。”
对方不禁一愣,注视着克拉哈,然后又注视着黛妮丝,答道:
“不,不是那个大的,是这个小的!”
直到玛尔蒂夫人不敢确定到底是谁的时候,戴佛日夫人便以太太对待侍女的一种放肆态度,把声音提得更高说道:
“也许大的和小的都跟他有染!”
黛妮丝全都听见了。她抬起她那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这位狠狠地中伤她而她又不认识的太太。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就是人们跟她谈过的那个女人,老板在外边经常会面的那个女朋友。在她们互相交换的目光里,黛妮丝流露出一种高贵,那么坦白的一种天真,使得昂丽叶特感到很长时间的难堪。
“你既然没什么好衣服能给我看,”她突然说,“那么就领我去服装部吧。”
“唉!”玛尔蒂夫人喊着,“我们一起吧……我要给瓦郎蒂诺去看一套衣服。”
玛格丽特把住那个椅子背,倒仰着,在椅子后腿上拖走,椅子就这么被拽引导,腿有些损坏了。黛妮丝只拿着戴佛日夫人买的几米薄缎子。路很远,现在服装部设在三楼上,在店里的另一端。
于是这漫长的旅行开始了,杂乱的走廊一直向前。玛格丽特领头走,拖着那把椅子像是一辆小车子,逐步开辟出一条途径。从衬衣部起,戴佛日夫人就怨声载道:这太荒唐了,在一个商场里要把一点点东西买到手就得跑八里路!玛尔蒂夫人也说她腰酸背痛了;可是在这种琳琅满目陈列出来的商品中间,这种疲乏,她慢慢消耗着能量,却给了她不少的深厚的快乐。慕雷的天才的设计令她陷入其中。在行进中,每一部都令她着迷。她首先停在嫁妆部,受了女衬衣的诱惑,保丽诺卖了一件给她,于是玛格丽特便得以丢下了这把椅子,交给保丽诺接手了。戴佛日夫人本想早点放了黛妮丝,然后继续前进;但是她感觉到当她这样留下来同她的朋友在聊天的时候,黛妮丝静静地而且耐心地待在她的身边,她似乎是丝毫不生气。在襁褓部里,这几个女人痛痛快快地高兴了一阵,什么东西都没有买。然后,玛尔蒂夫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她接连不断地被一件黑缎子的胸衣、一副由于过了季而减价卖出的皮袖口、一些当时用以镶桌布的俄罗斯花边所征服了。所有这些东西都堆在椅子上,包裹堆得高高的,压得那把木椅子咯吱咯吱响;售货员互相接班,装的货物愈来愈重,也就愈加难以拖动。
“这边走,太太,”黛妮丝在每一次的逗留后绝不生气地说。
“可是太过分了!”戴佛日夫人大声说。“我们将永远也走不到了。为什么不让时装部和服装部靠在一道呢?……这真是可恶之极!”
玛尔蒂夫人目瞪口呆,在她面前跳跃着的一排排富丽的东西将她迷惑住,她悄声说:
“天哪!我的丈夫要怎么怪我呢?……你说得没错,这个店里是错乱无张的。弄得人们掏空了腰包,头脑一热。”
在中央楼梯的大过道上,那把椅子都堵在那里了。慕雷正好在这楼梯过道上用巴黎产品的陈列占据了空隙,有镶金的锡托盘上摆着的杯子,有一些质地低廉化妆匣子和香水瓶子之类的东西,因为他认为人们在那里往来得太方便了,人群不够热闹的。而且他指挥一个店员在一张小桌上摆设一些中国和日本的小玩意儿,都是些便宜货,顾客们争相购买。这些东西得到意外的成功,他已经想到扩大这种生意了。当两个小伙计把椅子抬上三楼的时候,玛尔蒂夫人买了六个象牙钮扣,几个丝制的小老鼠,一个珐琅瓷的火柴匣子。
到了三楼又继续了行程。黛妮丝自从早晨开始,便像这样陪着顾客行走,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她仍然用她那温柔的礼貌保持着端正。她还不得不在室内装饰用品部等待着这几位太太,那里有一种鲜艳的印花棉布把玛尔蒂夫人吸引住了。其次,在家具部里,她又看中了一张针线台。她的两手发抖,她笑着哀求戴佛日夫人阻止她继续消费下去,这时她遇见了居巴尔夫人,为了她提供了一个借口。居巴尔夫人终于到了地毯部来退还她五天前所买的一份东方门帘;她正对着在一个售货员说话,那个店员是一个彪形大汉,从早到晚用他那肌肉发达的膀子搬动着足以累死一头牛的物件。可想而知这次的“退货”使他很尴尬,剥夺了他的佣金。他找出几点可疑之处,竭力跟这位女顾客周旋,显然这些从乐园里买去的门帘曾经用过开了一次舞会,然后又退回来,这都是为了避免到毡毯店家去租用;他很清楚在一般节俭的中产人家里有时是会作这种事的。太太要退货,必须有一个理由;要是说太太不中意这些花样或是颜色,他可以拿其它的给她,他有非常齐全的,各式各样的。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居巴尔夫人却始终摆出一幅皇后一样无动于衷的态度,安详地说她不喜欢这些门帘,不屑于多加说明。她拒绝再看别的,于是他只得作罢了,因为各个售货员都受到命令即便那些商品曾经被使用过,也得把它们收回来。
当这三位夫人一起离开,而玛尔蒂夫人很懊悔买了那张她毫不需要的针线台的时候,居巴尔夫人便说:
“好的!你把它退回吧……你瞧?就简单得很……照样让人们把东西送到你的家里去。把它摆在你的客厅里,收卞它;然后你觉得不合意了,就把它送回来。”
“这是一个好办法!”玛尔蒂夫人喊叫着。“如果我的丈夫闹得太厉害,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给他们。”
这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她不再盘算了,继续买下去,心里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因为她不是一个肯退货的女人。
最后,她们来到了服装部。然而当黛妮丝把戴佛日夫人买的薄缎子去交给一个女售货员的时候,那位夫人似乎又变挂了,扬言她决定买一件旅行大衣,要那件银灰色的;于是黛妮丝就得耐着性子等待着,再把她领到时装部去。这个年轻的姑娘从这位刁蛮的顾客的任性之中,感觉到她分明是要拿她当女仆来对待的;可是她必须恪尽职守,她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即使她的内心在愤愤不平而且她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伤害。戴佛日夫人在服装部里什么东西都没买。
“啊!妈妈,”瓦郎蒂诺说,“那边的那套小衣服,像是很适合我!”
居巴尔夫人声音很低地向玛尔蒂夫人解说她的策略。每逢在一家店里看到喜欢的衣服,就叫人把它送回家,把样子剪下来,然后退货。玛尔蒂夫人为她女儿买了这套衣服,悄悄说:
“好主意!亲爱的太太,你真是会过日子。”
她们必须扔掉那把椅子。椅子破旧不堪,放在家具部的那张针线台的旁边。分量太重了,椅子腿几乎要断了;决定把全部买的东西集中在一个收银台,然后再发到下边的送货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