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十年以来,我很想结婚。我还在穿短衣服的时候,柯龙邦就已经喜欢我了。我几乎都记不起这件事情最初的情形了。始终生活在一起,彼此不离,呆在此地,我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分心的事,结果,时机未到我就相信他是我的丈夫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他,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就这些了……可是今天,他去找另外的一个女人了!啊!天哪!我的心快爆炸了。你瞧,这一种痛苦是我前所未有的。它进入了我的胸部,侵入了我的头脑里,然后遍及我的全身,正在腐蚀着我的身体。”
泪浮在她的眼里。黛妮丝很是同情,眼里也湿润了,便问她:
“伯母察觉到什么没有?”
“是的,妈妈已经疑心了,我相信……至于爸爸,他业务太忙,并不了解他延迟结婚所给我的痛苦……有好几次妈妈问过我。她看我这样憔悴格外担心。她本人身体就不好,所以她常常跟我说:‘我可怜的女儿,我没有把你养得很结实。’可是她一定发觉我过于削瘦……看看我的腕子,这成什么了?”
一只手颤抖着,她又伸向了水瓶。她的堂妹想要拦阻她继续喝水。
“不,我十分渴,让我喝吧。”
她们听见鲍兑大声谈论着。黛妮丝任凭她心情的冲动,跪在地上,友爱地抱住了日内威芙的膀子。她亲了她一下,向她保证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将同柯龙邦结婚,她的身体会逐渐健康起来而且会幸福的。她急忙又站起身来。伯父叫她过去了。
“日昂在这儿,你来吧。”
果然是日昂,他急忙忙地前来吃饭。人们告诉他已经八点钟啦,他不禁一怔。不可能的,他刚才从他东家的家里出来。人们跟他开玩笑,不错,他一路穿过万神森林这条路。可是等他走近他姐姐的身边,他悄悄地地向她说:
“一个洗衣服的小姑娘,要取回衬衣……前面有一辆车子在等我。给我五个法郎吧。”
他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吃饭,因为鲍兑太太不愿意他什么都不吃便走开,至少也得喝盆汤吧。日内威芙又出现了,依旧是她流露出沉默和忍让的表情。柯龙邦在柜台后面打盹儿。一个晚上过得又凄凉又缓慢,只有鲍兑在这个空店里踱来踱去算是添点生气。一盏单头的煤气灯在燃烧着,天花板阴影黑压压压在过来,仿佛是洞穴的黑地面。
几个月一晃而过。黛妮丝几乎每天都来使日内威芙高兴一阵。可是鲍兑的家里逐渐冷清。对面人家的工作常令他们烦躁不已。即便他们有一时片刻的希望,有一场意外的快乐,而一辆砖车倒砖的响声,切石工人的锯子的响声,或者仅仅是泥水工人的一声呼唤,就足够令他们的兴奋消失。事实上,附近一带的人顶着压力。从阻碍了交通排列在三条街上的木板的围圈里,发出了一片巨响声。虽然建筑师是在利用现存的建筑,可是为了翻造,他凿开房子的每一处;在院子的中间空地里,他建造了一间中央陈列室,像教堂一样雄伟,那儿将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门面中间,开出一面正门。他们在建立地基的时候起初碰到很多难题,因为他们碰到了排水道的渗入部分和一片墓地。其次掘井使邻近的人家格外忧虑,这口井有一百公尺深,排水量每一分钟要有五百升。现在二层楼的墙已经筑起来了;台架子,盘旋的木材的骨干,包围了整个房屋的面积;绞盘机向上起运石材的轧轧声和突然间卸下铁板的声音不断传入人们的耳朵里,成群的工人的喊叫,又伴奏着锄锹和锤子的声响。然而快震裂耳膜的最令人震耳欲聋的是机器的震动声;全部机器是由蒸汽发动的,尖锐的呼啸声把空气都裂开了;这时只要有一阵风袭来!便飞起一片石灰的云雾,像下雪一样覆盖了周围的屋顶。鲍兑一家人绝望地观望着这些极其讨厌却又到处散布的灰尘,灰尘连最细密的壁板也进得去,弄脏了小店的布匹,甚至溜到他们的床上去;想到自己也难逃恶远,而它们结果会杀害了他们,这个念头就令他们毛骨悚然。
而且情况每况月下。到了九月间,建筑师为了赶时间,决定夜间也进行工作。强烈的电灯设立起来了,转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工作的人接连换班,锤子的声音一刻不停,机器继续不断地呼啸,始终不息的嘈杂声响也更喧腾了,像是把石灰扬起来向各处散布。这时鲍兑一家人已是气急败坏了,他们甚至彻底不眠;他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等到疲劳使他们昏昏沉沉睡去以后,喧嚣声便变成了梦魇。然后为了放松心情,如果他们光着脚走下床去打开窗帘,他们就会在妇女乐园的幻影面前吓呆了,它在黑暗里燃烧着,像是一个正在铸造他们的毁灭的铁工厂。在开了一些空洞和不久前仅仅造了一半的墙壁中间,电灯投射出大片的蓝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早晨两点钟的钟声响了,三点过后是四点。当附近一带的人在苦闷的睡眠之间,月光照耀的工作场地显得大起来,变成又巨大又奇形怪状的,黑影憧憧,发出工人们的喧声,他们的影子映在粉刷一新的白粉墙上格处诈眼。
鲍兑伯父说得没错,邻近几条街的小买卖再次经受了可怕的打击。妇女乐园每次创设了新的部门,周围的小店家便再遇一次劫难。灾难扩大了,人们听见老的店家苦苦挣扎声。沙奢胡同的内衣商塔丹小姐已宣布破产了;手套商奎内特恐怕六个月后也会如此;皮货商人王普义被迫又租出去一部分店面;帽袜商贝多雷兄妹,还在盖容街上苦撑着,他们显然是在吃他们的老本。目前的情形,是在老早预见到的一些崩溃之上又在追加着另外的崩溃:巴黎产品部威胁了圣洛施街上的一个玩具商——一个多族混血的大胖子戴里尼埃;同时家具部直击皮奥和李瓦尔的要害,他们的店家死气沉沉地睡在圣安胡同的阴影里。人们甚至害怕玩具商会中风,因为他看见妇女乐园把钱袋的标价又打了七折,他的愤怒如火山爆发。家具商人是比较冷静的,他们表面不在乎卖布的,说他们多管闲事也做起桌子椅子的生意来了;然而顾客们已不再光顾,这一步的成功作了惊人的预报:一切都完了,他们输定了;从此以往,其它的人家也会逐渐消失掉,而且没有什么理由要说每一行生意不该陆续被他们赶走离开柜台。总有一天只有乐园贮立于此。
目前早晨和晚间,当成千的职工来来往往,他们在盖容广场上列成那么长的一排人,大家都会伫足观望他们,仿佛在看军队的队伍。有十分钟光景,他们拥堵了人行道被他们阻塞着;一些小店主站在他们的门前,替他们那仅有的店员在发愁,他们已经没什么出路了。这家大店的最后一次报表,出现了四千万的营业数字,这又引起周围的一片骚乱。这事在惊奇和愤怒的喊声中,家喻户晓。四千万!这可是想得到的事吗?毫无疑问,他们不会净赚到百分之四的,因为他们日常开支相当大而且还有他们例行的大廉价。然而一百六十万的利润依旧诱人,人们要是用这样大的资本去经营的话,谁都会满足的。传说慕雷起初的资本是五十万法郎,每年把全部的利润增加进去,目前的资本必然达到四百万了,所以从他们的柜台里出去的货物已有资本的十倍。当罗比诺饭后在黛妮丝面前计算循环周转时候,两眼望着空盘子,意气消沉地呆了一会儿: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就是这种资本的不断的反复流通发挥了新型商业的不可抵抗的力量。只有布拉固执已见,拒绝理解,像一座里程碑似地牢固而又痴呆。他们都是一伙强盗!是一群骗子!是人们总有一天从水沟里捞出来的吹牛大王!
不过鲍兑一家人,尽管在老埃尔勃夫店里不愿意改变他们的惯例,却也在想办法支撑着店面。顾客已经不再光顾他们的店,他们要通过跑街去拉拢顾客了。当时在巴黎的市场上有一个中间人,他跟所有的大裁缝都有来往,当他肯惠然介绍的时候,他就帮助了那些卖布的和卖法兰绒的小店家。自然大家都争相得到他,他摆出了傲慢的态度;鲍兑跟他讲过价钱,可是不幸看见他同小田园十字街上的马蒂农一家店谈成了。仅复地,另外的两个中间人骗了他;第三个不是骗子,可是没有作成生意。这是一种没有激变的慢性死亡症,生意继续衰败着,顾客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终于有一天,支付的限期严重地困扰着他们。直到如今他们是用他们从前的积蓄生活过来的;如今有了债务。十二月间,鲍兑被他应付的单据的数字吓昏了,狠下心作更大的牺牲:他卖掉了他在兰布义耶乡下的房子,为了常常的修理这所房子挥霍掉很多财产,而且当他决心出手的时候,他连房客的租金都还未曾收到过。这一次的出售令他仅存的梦想破灭,他的内心里在流血,如同丧亲一般。这所消费了他二十万法郎以上的房子,他必须为了七万法郎就割舍了。而且他能够找到了他的邻居郎姆一家人,也还算运气不错,郎姆家很想扩大他们的地面,事情便决定了。这七万法郎暂时支撑这个店家一些时间。尽管曾失败多次,而斗争的想法再次点燃:目前守着本分,还有赢的可能。
在郎姆家付款的那个星期天,他们居然肯到老埃尔勃夫店里来吃一顿饭。奥莱丽太太是第一个来到的;他们必得等待那位会计,他迟到了,整个下午听着音乐;至于年轻的阿尔倍,他是接受了邀请的,可是他却弄到来。再则,这一晚气氛是沉闷的。鲍兑一家人一向是同外界隔绝地生活在他们那间狭窄的餐室里,而郎姆家人带来的这阵风,以及他们那四分五裂的家族和他们那种自由生活的风趣,都困扰着鲍兑一家人。日内威芙对于奥莱丽太太那种十分傲慢的态度感到很不愉快,一句话不说;同时柯龙邦想到她是支配克拉哈的,便佩服得直打哆嗦。
那天晚上,因为鲍兑太太很早便睡了,鲍兑便在入睡以前,在他的寝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天气温暖起来了,冰开始解冻,空气潮湿。虽然关上窗户和挂着窗帘,从窗外却听得见对面工地上的机器轰隆轰隆响。
“伊丽莎白,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他终于说。“好吧!尽管叫郎姆这家人赚进大批的钱去吧,我却情愿守我的本分也不愿像他们那样……他们成功啦,没错。他的女人曾提起过,是吧?这一年她赚进了几乎两万法郎,这才使得她完全有能力买了我的那所可怜的房子。没有关系!我的房子是卖出去啦,可是至少我不会独自去玩音乐而你却和别人消遣……不,走着瞧吧,他们不会幸福的。”
他始终耿耿于怀于房子的事,他对于那些买了他的美梦的人抱着一种怨恨。当他走近床边,他做着手势,面向他的妻俯着身子;重新回去,静默了一会儿,他倾听建筑工地的喧闹声。他又谈起他对于新时代的那些老的控诉,愤激之词喷薄而出: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眼下小店员比开店的赚钱还多,会计代替了原来的老板。一切都不成体统了,家人活得不像一家人,大家不在自己家里正正当当地用餐,却过着旅馆似的生活。最后他预测,说年轻的阿尔倍以后会同一些女戏子吃光了兰布义耶的房产。
鲍兑太太默默倾听着,头直挺挺地躺在枕头上,面色那么苍白,就像一块麻布。
“他们把钱付给你啦,”她最终轻声地说。
鲍兑目瞪口呆。他眼看着地面,走了几秒钟。然后他又说:
“他们把钱付给我啦,这是真的;说实话,他们的钱也跟别人的钱是一样有用的……拿这笔钱要是把店兴旺起来,倒很新鲜啊。啊!我要是再年轻一些,精力旺盛些,该多好!”
沉默了好半天。他脑中涌出一个计划。他的妻子,眼睛向着天花板,头一动也不动,突然讲话了。
“近些时,你没观察一下女儿吗?”
“没有,”他回答。
“喔!她令我担忧……她面无人色,她似乎有气无力了。”
他满脸狐疑地停在床前。
“怎么!出了什么事?……她要是有病,她应该告诉大家啊。明天必须去找医生。”
鲍兑太太僵直着。停了好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地说:
“她同柯龙邦的这场婚事,我看越早越好。”
他望了她一下,然后又开始踱起步来。他记起了一些事情。他的女儿可能是为了这个店员的缘故害了病吗?她爱他爱到迫不及待地结婚吗?这又是一方面的不幸!由于他自己对于这场婚事已经拿定了主意,所以这就愈加感到苦恼。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想管此事。可是他的不安却使他心平气和了。
“好吧,”他最后说,“我去找柯龙邦谈谈。”
又陷入了沉默,他又继续踱来踱去。他的妻立刻闭上双眼,满面惨白像是死人一样睡着了。他还在来回走。在他上床以前,他拉开窗帘,望向窗外:街道的那边,杜威雅尔老旅馆张着大嘴似的窗口,透出了工事场地上的一些空洞,空洞里在炫人眼目的电灯下,很多工人在来回行动。
翌日清晨,鲍兑带着柯龙邦到夹层楼一间狭窄的房间紧里边去。一夜间,他已经决定了谈话的内容。
“我的孩子,”他开始说,“你知道我已经变卖了我在兰布义耶的产业卖掉了。这样可以使我们的腰板硬起来……可是,事先我必须跟你说明。”
年轻人像是害怕这场谈话,愣愣地听着。他那双小眼睛在他那副大面孔里眨来眨去,他张口结舌,这表明他深受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