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慕雷向布拉提出了好的计谋:他们增加了数目,他们出五万法郎购买他的资产和租借权。这个提议使老人的愤怒骤加,他破口大骂地拒绝了。这些无赖为什么一定要出五万法郎来掠夺人家不值一万法郎的东西呢!他保护他的小店正如一个诚实的姑娘单单为了品行保持清白之身一样。
黛妮丝看见布拉在半个月时间总在思考着。他热狂地到处转悠,测量着他的房子的墙壁,站在马路中央以一个建筑家的气派来观察它。后来,一天早晨,来了些工人。这是一次决定性的会战,他有些急中生智,在他的店面上宁可让步作一些现代的装潢,也要同妇女乐园进行斗争。那些指责他的小店是了无生气的顾客们,待看见它焕然一新大放光彩的时候,一定会再次光顾。首先补了裂缝,粉刷了门面;然后把店面的壁板漆上浅绿色;甚至于张扬地给招牌上涂了金。布拉作为最后资金保存下来的三千法郎被用进去了。再则,这件事带动了附近一带的人们的热情;他们走来仔细端详他,置身于这些华丽中间,手忙脚乱,不能再按着他的惯例去作事了。在这个光彩的圈子里,在这个美观的地面上,他像是身处异地,他的大胡子和长头发都露出惊惊惶惶的样子。很多路人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观望他指手划脚和雕刻着手杖柄。他在热狂的状态里跑来跑去,怕把店弄脏了,他向着豪华的商业深入,而对于这种商业,他似乎一无所知。
和罗比诺类似,在布拉的店里也发动了对妇女乐园的远征。他公布了他的新发明——一种自动的阳伞,这种东西后来很畅销。可是乐园立即改良了这种发明。于是价格战又开始了。他的货品卖一法郎九十五生丁,伞面子是斜纹布的,伞骨是钢制的,日期标着永久保用。然而他最想打败他的竞争者的是用他的手杖柄,有竹子的、山茱萸木的、橄榄木的、桃金娘木的、藤子的,各种造型百变的手杖柄。而在乐园方面,不讲究外表,讲究布料,吹嘘他们的羊驼呢和羊毛布,斜纹呢和薄绢。他们赢了,老人绝望了,一再地追求艺术完蛋啦,他被迫又在为娱乐而削他的手杖柄,不企图向外卖了。
“都怪我!”他向黛妮丝喊道。“我干嘛一定要弄出这些一法郎九十五生丁的坏货呢?……这些新奇主意必定会导致坏结果。我自己要效仿这些无赖,自认倒霉吧!”
七月十分燥热。黛妮丝在她屋顶下的狭小房间里忍受着煎熬。因此她从店里回来,便到布拉的家里去领北北;她不着急,走出去到屠勒利花园换一换空气,一直到栅栏门关闭为止。一天晚上,当她正走向栗子树时候,她愣住了:不出几步远,正对着她有人走来,她模糊地辨认出这人是雨丹。然后她的心中像揣了小兔子。原来是慕雷,他在塞纳河左岸上吃过了饭,正匆忙地步行到戴佛日夫人的家里去。年轻的姑娘想即将躲开他,可是他看到她了。夜幕已经降临,但他依旧认得她。
“是你呀,小姐。”
她默认着,他居然肯叫住她,令她惶恐。他微笑着,用一种亲切的神色作掩护,隐藏起他的窘困。
“你还在巴黎吗?”
“是的,先生,”吐出这么一句。
她慢慢地向后退,很想与他告辞,再继续她的散步。可是他转了身,在高大栗树的黑影下陪着她走。一阵清凉的似风扑面而来,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滚铁环。
“这是你的弟弟吧?”他眼睛望着北北又问。
孩子因为面前有陌生的先生感到胆怯,靠紧着他的姐姐,谨慎地走着,牵着他姐姐的手。
“是的,先生,”她又回答了一声。
她害了羞,她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克拉哈传出的烦人的流言。慕雷显然懂得了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急忙接着说:
“听我讲,小姐,很对不起……是的,我很高兴我能早点跟你讲,我对上一次所发生的错误感到万分抱歉。他们控告你的罪状太没根据了……不过错误已经无法弥补,我只想告诉你如今在我们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是如何疼爱你的两个弟弟……”
他恭恭敬敬地说下去,这种礼貌是妇女乐园一般女售货员从他身上从未见到的。黛妮丝愈加为难了;可是她的心里甚是快乐。原来他知道她还没有许身给任何人!两个人默默走着,他留在她的身边,随着孩子的小小的脚步调整着他的脚步;在一些巨大树木的阴影下,巴黎的喧嚣声渐渐远去。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小姐,”他又说。“自然啦,如果你有意再回到我们那里去……”
她打断了她的话,仓促地拒绝了。
“先生,我不想那样了……我还是同样地感谢你,可是我在别处已经找了份职位。”
他是知道的,她来罗比诺的店没多久,人们就把这件事通知他了。为了缓和气氛他降低身份,安安静静地跟她谈起了罗比诺,给后者以公正的评价:小伙子机灵灵俐,只是太神经质。他将要遇到一场劫难,高日昂拿过重的事情把他毁了,他们两个人全都无法自救。黛妮丝受了这种亲切的支配,进一步地阐述她的见解,让他知道在大店家同小买卖进行的斗争之间,她认为大店家会成为胜利者的;她谈得兴奋了,举出了很多实例,表明她很熟悉这个问题,甚至表示出独特的新见解。他十分快乐,惊奇地静听她的谈话。他转过身来,在逐渐扩张的夜色下试图辨认她的容貌。她还是没变,穿着一件简单的衣服,长得亲切可人;然而从她的谦逊的掩罩下散出一种沁人心弦的芳香,使他感受到她的无限魅力。显然这个小姑娘已经惯于巴黎的空气了,正日趋成熟,她是那么有理性,又有浓密的头发,满怀的柔情,令人着迷。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是对的,”他笑着说,“为什么你还不离开我们敌人的店呢?……好像人们也跟我说过你是住在布拉的家里吧?”
“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她喃喃地说。
“不,你听我讲!一个老疯子,一个糊涂虫,虽然我很想给他一笔钱以跟他辨清关系,可是他逼得我要把他弄到绝境!……重要的是,他那里不适合你居住,他的住处名声很坏,他租给一些女人……”
可是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紧张惶恐,便急忙接着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是正直的,当一个人处于困顿之时,有这样的生活是更令人钦佩的。”
他们又无语地走了几步。北北似乎现出一个早熟的孩子的机警神情在静听着。他不时地抬头看看他的姐姐,她的手滚烫并发出轻微的颤抖,使他惊讶。
“听我说!”慕雷继续兴奋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大使吗?明天我打算再加价,向布拉提出八万法郎……你先跟他谈一谈,跟他讲他是在自杀的。他对你不错,或许会听你的话,而你这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好吧!”黛妮丝也微笑着回答。“我乐意帮助你们,可是我看不大会成功。”
接着又陷入了沉默。两方面都没什么话题。过一会儿他想谈一谈她的伯父;后来发现年轻的姑娘不太喜欢,便只得终止。可是他们继续并排走着,最后他们进入快到里佛里街的一条还有亮光的胡同里。走出了树木的阴影,他立刻察觉到了。他知道他不能再多留她了。
“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可是他仍留在那里。他抬起眼睛,一转眼竟发现自己贮立于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的窗口前,她正在等待他。他望向黛妮丝,在苍茫的微光里,他更清楚地看得见她了:她比昂丽叶特瘦多了,为什么她能这样地燃烧着他的心呢?真是莫名其妙难以解释。
“这个小孩子感觉很累,”为了找些话讲,他又说。“请别忘记?你是受欢迎的。只要你肯提一声,我会尽力补救直至你满意……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待慕雷走后,黛妮丝回到栗树下的黑影里去。她在巨大的树木中间来回游荡着,脸上充血,脑子里一片混乱。北北始终牵着她的手,放长他的小腿随着她。她忽视了他。他最后说道:
“慢点走啊,小母亲。”
于是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孩子因为疲倦靠在她的膝间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贴着她那少女的胸怀,两眼迷茫地望向黑暗里。过了一个钟头,她领着他慢慢回到米肖狄埃街,她重新呈现出一副平静的神色。
“天打雷劈的!”布拉老远地看见她向她喊道。“恶梦来啦……慕雷这个下流东西买了我的房子啦。”
他生气得忘了形,独自一个人在小店中间发脾气,他的动作呈现疯态,像是恫吓着要打碎橱窗。
“啊!这个蠢货!……是那个水果商写信向我说明的。你可知道他把我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十五万法郎,它的四倍的价钱!又来了一个大强盗!……太明显了,他拿我的装修作了借口;没错,房子的重新修理让他大赚一笔……他们欺负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想到他消耗在粉刷油漆上的钱都便宜了水果商,使他大为气愤。现在那个慕雷变成了他的房东:他必须向他交房租了!从此他要住在他的房子里,住在这个令人憎恶的敌对者的房子里!这样的一种念头令他十分气愤起来。
“我清晰地听见他们正在墙上挖洞……就在此时此地,他们像要向我逼来!”
说着他一拳打在柜台上,震得小店的阳伞和雨伞都跳起来。
黛妮丝不知所措地无话可说。她呆在那里不动,等待着这场发作的结束;同时北北太累了,睡在一把椅子上。最后布拉平静了一些,她决心传达出慕雷的口信;老人势必会气愤,然而就从他的过度的愤慨和他发觉自己的走投无路来说,可能导致一次贸然的同意。
“刚刚我碰到了一个人,”她开始说。“是的,乐园里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好像说是明天他们要向你提出八万法郎……”
他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八万法郎!八万法郎!现在一百万也没门!”
她打算劝解他。可是小店的门开了,她猛然向后退,她惊呆了且面无血色。来人是鲍兑伯父,现出他那黄面孔和一脸的老态。布拉捉住他的邻居的大衣钮扣,对着他的脸大声喊叫,使得对方说不出话,好像他的露面使他受了大刺激:
“你知道吗,他们竟无耻地又向我提出条件来?八万法郎!这群强盗,如何想的!他们相信我会像一个婊子一样把自己卖掉……啊!他们买了房子,就如同囚禁了我!好吧,什么都完啦,他们别想得逞!本来我也许会让步的,可是既然这房子已经归他们所有,那么就让他们想法子把它拿去吧!”
“千真万确?”鲍兑声音迟缓地说。“有人跟我这么讲,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八万法郎!”布拉反复说。“十万敢出吗?最叫我生气的就是这个钱数。他们相信他们可以用金钱支使我做一件卑鄙的事情吗?……老天爷在看着,他们做不到的!休想,休想你听见了吗!”
黛妮丝沉不住气,神色安详地说道:
“到你九年租期满了的时候,他们会收回房子的。”
虽然有她的伯父在面前,她恳求老人接受。斗争也无济于事,他不能同一个优越的力量作战,他如果头脑清醒,便不能拒绝人家向他提出的条件。可是他始终回答“不”。九年以内,他希望他死掉,免得烦心。
“你听,鲍兑先生,”他又说,“你的侄女帮他们说话呢,他们就是派她来腐蚀我的……拿我的名誉说话,她帮助强盗的!”
直到这时,黛妮丝的伯父视她而不见。他抬起头来,满脸沉闷,每当黛妮丝从他的小店门前经过,他就表现出这样。可是慢慢地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的厚嘴唇在颤抖。
“我知道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视线未曾离开她。
黛妮丝感动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发现他由于悲哀改变得很大。也许因为她所经过的这一段悲惨的生活里他未曾援助她,后悔莫及。然后看见北北在这场大吵大闹当中睡在一张椅子上,他有了些的怜悯。
“黛妮丝,”他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来吃饭吧,带着小孩子……我的女人和日内威芙让我一见到你,就约你来。”
她十分激动,抱吻了他。等他走出门去的时候,为这次和解也同样欣慰的布拉,又向他喊道:
“管管她吧,她是个好姑娘……至于我,这个房子要垮的,你们会在石头堆里找到我。”
“邻居呀,我们的房子都一样的,”鲍兑现出阴郁的神情说。“谁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