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定要跟他们的‘巴黎幸福’争论个输赢,这件东西是他们的得意之作,这一年……我跟里昂的几家同业达成了共识,制造了一种特制品——一种黑绸子,一种厚绢,你可以卖五法郎五十生丁……他们的东西卖五法郎六十生丁,是吧?好啦!你这便宜的十生丁,这就完全能够让你把他们打倒了。”
罗比诺被激发了兴致。他在持续的不安定的烦恼里,往常像这样一下子从忧愁又飞入到希望里。
“你有样品吗?”他问道。
当高日昂从他的记事本里取出了一小方块绸子,他欢呼雀跃,喊道:
“这个可比‘巴黎幸福’漂亮得多!无论怎样,这商品销路一定很好,纹路也比较密实……你言之有理,必须试一试。啊!看吧!这一次我要使他们输给我,否则我就不干了!”
罗比诺太太也被带动得兴奋起来,宣称这种绸子是优质的。就连黛妮丝都相信会成功。因此这一餐吃得十分高兴。大家谈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仿佛妇女乐园已经被彻底打败。高日昂吃完了一罐果子酱,讲道他和他的同行为了在这种便宜的价格上制造出这样的料子要付出了很大代价;可是他们宁愿破产,他们宣誓要捣垮这些大店家。美味的咖啡,和万沙尔的到来,愈加助长了这份高兴。他是路过此地顺便走进来向他的后继人问候的。
“真不错!”他有着绸子般坚定而洪亮地说。“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击败他们!……是吧!你得盖于我很大的帮助。我跟你直说吧,这是发财的生意!”
他在万桑市接办了一个饮食店。这是他一直的念想,当他在丝绸业里挣扎怕在崩溃以前找不到人买他的店吓得直发抖的时候,就狡猾地培养着这个心愿,他发誓要把他那可怜的金钱投到一种容易获取暴利的商业上去。在他的一个堂弟结婚以后,他就起了办一家饮食店的念头;人总是要吃东西的,一盘水漂着几个肉团子,就要付出十个法郎。于是在罗比诺一家人的面前,由于他把他拼命摆脱的一个坏生意移到他们肩膀上所感到的快乐,使他那长着圆眼睛和端正的大嘴巴的面孔愈发显得大了,满脸的健康气色。
“你的病怎么样啦?”罗比诺太太亲切地问。
“啊?我的病?”他惊了一下喃喃地说。
“是呀,你在这里的时候,你的风湿病令你倍感苦闷。”
他想起来了,脸上微微地泛红。
“啊!我一直为此而担忧……不过乡下的空气,你们知道……无所谓的,你们作了一笔发财的生意。倘若我没有此病,不出十年,我就可以拿到每年一万的年金退休了……我可以起誓!”
半个月以后,罗比诺同妇女乐园的斗争开始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得整个巴黎市场一时都为之瞩目。罗比诺巧妙地向大家推广自己,在报纸上进行大肆的宣传。另一方面,他布置了他的陈列品,在他橱窗里把这种出名的绸子堆起了几大捆,用白色的大标价牌子将其标明,大字标出五法郎五十生丁的价格。这个数字令那些妇女倍感兴奋:这种绸子比“巴黎幸福”便宜十生丁,质量感觉更结实。在开头的几天,门前东水马流,人头攒动;玛尔蒂夫人在贪便宜的借口下,买了一件对她并无太大用处的衣料;布尔德雷夫人认为这种料子很好,可是她再三观察,不想买,不想买显然她已经预料到今后的趋势。果然一个星期后,慕雷直截了当地把“巴黎幸福”减低了二十生丁,标出五法郎四十生丁;他同布尔当寇和一些关系人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彻底地把他们说服了,他必须面对此次挑战,即便作这种买卖有所损失;这二十生丁对他来说损失太大,卖价已经和成本轧平了。这给了罗比诺一个有力的打击,他万没想到对方会降价,因为这种自杀式的竞争,这种赔本的生意,在当时还是没有先科的;于是潮水似的顾客,贪图便宜,立即又流向圣奥古斯丹新街去,同时小田园新街上的这家店就无人问津。高日昂从里昂跑了来,慌张地作了几次秘密谈话,终于作出了英勇的决定:再降低绸子价格,减到五法郎三十生丁,如果不是发疯,谁也不会作赔本生意。第二天慕雷把他的料子改成五法郎二十生丁。自此,价格大战开始:罗比诺以五法郎十五生丁作为答复,慕雷标出了五法郎十生丁。两方面五生丁五生丁地再降价,他们每向大众送一次礼,便蒙受巨大损失。顾客们很满足,很高兴这场决斗,两个店家为了讨他们的欢心进行的激烈竞争也使他们受了感动。最后慕雷敢于标出五法郎的数字;他店里的一些人目瞪口呆,对于如此地争着赔本感到毛骨悚然。罗比诺被打垮了,缓不过来,也停留在五法郎的价格上,不敢再往下降了。两家店正对面,四周摆着他们被鏖杀的商品,伏在他们的位置上。
可是如果两家挽回了各自的信誉,而罗比诺的境况却受了致命伤。妇女乐园有储备资金和一批可以使它的收益保持平衡的主顾;可罗比诺却不同,只有高日昂支持他,不能从其它的货物上找回他的损失,店面难以支撑,每一天都从破产的斜坡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虽然这场变化多端的斗争给他揽来不少生意,可是他的轻举妄动却要了他的命。其中的辛酸无人诉说,而其中之一便是在他损失了金钱和用尽了争取顾客的努力以后,又发现顾客逐渐稀少,重回到妇女乐园去。
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一个顾客德·勃夫夫人,来选大衣,因为他在绸缎部里也增加了一个时装部。这个女人犹犹豫豫,抱怨料子的品质不好。最后她说:
“他们的‘巴黎幸福’质量好多了。”
罗比诺努力克制住自己,因为他怕他内心的激动会爆发出来,所以抱有商人的微笑,愈加恭恭敬敬地跟她讲是她看走了眼。
“可是你来注意这个圆外套的绸子吧!”她又说,“人们会嘲笑它如同一个蜘蛛窝……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先生,他们的五法郎的绸子同这比起来就像是皮子啦。”
他无话可说,血向脸上冲,双唇紧闭。事实上,他曾经构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到他的敌手的店里买绸子来供应他的时装部。用这种办法,在材料上受损失的便是慕雷,与他无关了。他只简单地把料子的边缘切掉就行了。
“你真地认为‘巴黎幸福’比这招很多吗?”他喃喃地说。
“啊!强一百倍!”德·勃夫夫人说。“你的和他们的差太远。”
顾客主观妄断,对于同样的料子会有这样的贬斥,令他十分气愤。当她露出厌恶的神气始终在翻转着那件圆外套的时候,一小块剪漏掉的蓝色银字的边缘从衣里子下面现出来。这时他忍无可忍了,他宁可拼了命也要说清此事。
“是啦!太太,这个绸子就是‘巴黎幸福’,千真万确是我亲自买来的!……你看看边子吧。”
德·勃夫夫人灰溜溜地走出去了。这个故事传出去以后,许多女人都不在光顾他的生意。而他呢,即将破产,未来的恐怖将他捉牢,这时他只有为了他的妻子而顽强抵抗,她是在和平幸福中长大的,不能过贫苦的生活。假如负债累累的一场灾难逼迫他们卖了房子,她又怎么办呢?这全怪他,他绝不应该动她的六万法郎。而她却必须安慰他。这笔钱不是双方共同财产吗?他非常爱她,她便没有别的要求,她把所有都交给了他,她的心,她的生命。人们可以听见他们在店后头互相抱吻。这个店家的步调逐渐又投入了正轨;每一个月,损失陆续增长,增长的比例很缓慢,使倒闭可以向后拖延。一种顽强的希望支持着他们,他们始终在预告妇女乐园自己马上倒闭。
“没关系!”他说,“我们还年轻哩,我们……还会有美好的未来的。”“而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接着说,“如果你尽力做了一件事,只要你能够满意,我就很开心啦,我的最亲爱的。”
黛妮丝目睹他们这番柔情而更加同情他们。她在颤抖,她感觉到崩溃再所难免;可是她不敢再多言多语。就在这时她充分地理解了新型商业的权能,而且这种改变巴黎的力量令她心潮澎湃。她的思想成熟了,这个来自瓦洛额的野性的孩子逐渐散发着一种女性的优美发放出来。此外,虽然她很辛苦但挣得很少,但她的生活是非常温暖的。每逢她在店里站过了一天以后,她必须直奔家中,照顾北北,幸而有老布拉固执地要喂他吃食;不过她仍然有家务要忙,洗洗衬衫,补补衣服,更不用提小孩子的喧嚣闹得她心烦意乱。她从不曾在午夜以前上床睡觉。礼拜日是个大扫除日:她打扫房间,给自己修补衣服,忙忙碌碌,常常在五点钟以前都不能梳洗。但为了健康她也去锻炼,带着孩子向郊区纽意里的方向作一次远程的徒步旅行;在那里,他们可以荣幸地到养牛的人家去喝一杯牛奶,人家允许他们坐在院子里。日昂不喜欢这样的外游;他偶尔在周末的晚上走来,然后找机会跑掉;他不再向她讨钱,可是他回来时那副可怜的神情,使得他的姐姐感到不安,总要想法给他一个五法郎的银币。这也就是她的奢侈。
“五法郎!”日昂每一次都要叫起来。“天哪!你太好啦!……实话讲啊,有一个纸商的太太……”
“闭嘴吧,”黛妮丝插嘴说。“我不想听啦。”
可是他认为她又是骂他自我夸大。
“可是我跟你讲她是一个纸商的太太!……啊!太好的事啦!”
三个月后。春天如期而至,黛妮丝拒绝了同保丽诺和包杰再到约安威尔去。她从罗比诺店里回家的时候,有时在圣洛施街上会碰见他们。其中一次见面,保丽诺将秘密说给她听,说或许要同她的情人结婚了;但她犹豫不决,因为在妇女乐园里人们是不想要已婚的女售货员的。这种结婚的念头使得黛妮丝一惊,她不敢发表自己见解。有一天柯龙邦在喷水池附近叫住她,跟她谈克拉哈的事情,这时克拉哈恰巧从广场上走过去;于是年轻的姑娘迫不得已躲开了,因为他请求她问问她的老同事是否同意嫁给他。这些人们全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要自寻苦恼呢?没爱上任何人,她认为是非常幸运的。
“你听说有个消息吗?”一天晚上当她进门的时候,阳伞商人跟她说。
“没有,布拉先生。”
“是啦!那些无赖将杜威雅尔旅馆全部买了……我被包围起来啦!”
他摇动着他的粗膀子,简直怒发冲冠,只是长且白的头发。
“这阴谋不可思议!”他又说。“这家旅馆似乎是属于不动产信托公司的,公司的总经理是哈特曼男爵,他把房子让给我们这位出名的慕雷了……现在他们得到我的左边,我的右边,我的后边,嘿!你看着吧,如同我手里紧握的手杖头!”
这是真话,这次的转让合同应该在昨天已经签妥。布拉的这所小房子,夹在妇女乐园和杜威雅尔旅馆中间,像是一面破墙里的燕子窝挂在那里,若有一天一个商店吞并了旅馆,它似乎注定要垮下来的;而这一天显然到了,这个大店要驱逐这个渺小的绊脚石,用成堆的商品围攻它,威胁它并使它消失,单单用它那巨大的呼吸的力量也要把它吞了去。布拉已经感觉到那使他的小店岌岌可危的压力。他相信他看着它空间愈加变小,他怕连自己都要被吞下去,把他连同他的阳伞和手杖一起被吸到对面的商店里,而在这一时刻那个可怕的机器轰隆作响。
“是吧!你听见他们的声音吗?”他喊叫着。“他们简直会把墙都吞并!在我的地下室里,我的阁楼上,任何角落,都发出锯子在啃石膏一样的声音……不要怕!或许我不会像一张纸似地被他们压得平的。不会走的,即便他们炸开了我的屋顶而且有成桶的雨水浇在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