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答道,“这不是一种寻常的丝绸,它带有粗点,柔软、结实……诸位太太,你们去看看吧。除了我们那里,其他任何地方你根本都找不到,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专卖权。”
“真的么!这样好的绸子只卖五法郎六十生丁!”布尔德雷夫人兴奋地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自从广告刊出来以后,这种绸子在她们日常生活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她们受着欲望和怀疑的煽动,谈论这种料子,决意买些回来。她们用健谈的好奇心压迫着这个年轻人,而从这种好奇心中流露出不同的女主顾各自独有的气质:玛尔蒂夫人深陷消费的狂热中,购买妇女乐园里所有的东西,没有选择,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居巴尔夫人会走几个钟头,不买一件东西,只是视觉上一饱眼福就觉得快乐满意了;德·勃夫夫人,钱包没多少钱,常经受欲望太大的折磨,怀着怨恨观望着那些她不能拿走的货物;布尔德雷夫人,具有聪明而又实际的小市民的眼力,径直走向便宜货,拿出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的非常手腕,尽量利用这些大店铺,然而并不狂热,为自己节约了一笔不小的开销;最后谈到昂丽叶特,她十分雅致,仅仅买某些物品,如手套、帽袜、各种粗内衣等等。
“我们还有其它的布料,物美价廉到超乎想像,”慕雷用他那音乐似的声音继续说,“比方说吧,我向你们推荐我们的‘黄金皮革’,一种光彩无比的薄绸子……在丝绸的花色方面,我们拥有非常漂亮的色彩,是我们的购货员从上千种花样里挑选出来的;谈到丝绒,你们会见到各种不同款式的最华丽的配色……我要请你们注意,今年的呢料子要流行起来。你们去看看我们的格子呢、羊毛呢。”
她们不再插嘴,更缩小了她们的包围圈,嘴巴半张,出现漠然的微笑,她们那神色紧张的脸向前凑,好像她们的整个生命都一股劲儿的冲诱惑奔去。她们的眼光黯然,一阵轻微的掠驰过她们的颈项。而他呢,在她们的头发发出来的迷人的气味当中,保持着征服者的冷静。他继续在喝茶,每说一句话便喝一小口,茶香冷化掉了那带有兽性的更强烈的香气。他面遇一种诱惑,如此地有节制,坚强到足以玩弄女人,不被这种诱惑散发的陶醉所征服,这使得一直注视着他的哈特曼男爵更加赞赏他了。
“呢料会流行吗?”玛尔蒂夫人问道,她那长着细麻子的面孔闪出娇媚的热情的光彩。“我必须弄个明白。”
在一边静静的看着的布尔德雷夫人也接过话来:
“你周四卖零料子,是吧?……我要等一等,我的小孩子们都要做衣服了。”
然后甩过一头漂亮的金发对着这里的女主人说:
“仍旧是邵佛在帮你做衣服吗?”
“是呀,”昂丽叶特答道,“邵佛要价很高,可是在巴黎只有她懂得做紧身上衣。……其次,不管慕雷先生怎么说吧,她有最漂亮的图样,这些图样是独一无二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我这个人,看见所有的女人身上都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我就受不了。”
起初慕雷在谨慎地微笑着。然后他让众人了解到,邵佛太太的料子也是在他店里买来的;当然,有些是她从厂家直接得来的,她享有独家经营权;可是,譬如说吧:黑色绸子,她看准了妇女乐园的便宜货,大量地买进来,再以两倍或三倍的价钱卖出去。
“因此,我可以非常有把握的对你们说,她家的人会把我们的‘巴黎幸福’抢光的。厂家比我们店里卖的贵,她为什么要到厂家去买这种绸子呢?……我说话负责!我们是低于成本卖的。”
这一下子打中了这些太太们的要害。想到能买到赔钱货,她们内心的贪欲便被激起了,当她们相信是在讨商人的便宜,她们买东西的快乐就加倍了。他知道她们是抵挡不住低价商品的诱惑的。
“我们那里,各种东西价格都很低!”他喜气洋洋地叫着,他把放置在他背后圆桌上戴佛日夫人的扇子拿起来。“你们看!这把扇子……你们说它能卖多少法郎?”
“善替依扇面二十五法郎,扇骨两百,”昂丽叶特说。
“好的!扇面不贵。可我们这样的扇面只卖十八个法郎……讲到扇子骨,亲爱的夫人,你被骗了。同样的东西,我们不敢贵于九十法郎。”
“正如先前我所说的!”布尔德雷夫人叫起来。
“九十法郎!”德·勃夫夫人叽咕着,“真的是如此的话,还不弄一把,那真是连一文钱都没有的人啦。”
她又拿起了那把扇子,同她的女儿勃郎施重新察看;在她那认真的面庞,在她那惺忪的大眼睛里,表现出想法被压制不能得以实现的绝望的妒嫉。这把扇子又一度在几个女人面前传看着,有的说好,有的说坏。这时德·勃夫先生和瓦拉敖斯已经离开了窗口。德·勃夫先生又回到居巴尔夫人背后的位置上,表现得庄重深沉,用眼搜索着她的前胸,同时那个年轻人俯着身子对向勃郎施,努力对她说点亲切的话。
“小姐,这个不太低调了吗?白色的扇子骨配上黑色的花边。”
“啊!”她非常庄重地回答,她圆鼓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红晕,“我有一次看见过一把珍珠母和白羽毛的扇子。像处女一样洁白的东西!”
德·勃夫先生,显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妻子追着扇子看的那种伤心的目光,终于也参加进来说话了。
“这种小物件马上就会毁坏的。”
“这根本就不用说!”居巴尔夫人说,这一个漂亮的红发女人绷着嘴巴装作冷淡的样子。“我的扇子修理得让我受不了。”
玛尔蒂夫人,被这场谈话弄得非常兴奋,紧张地把她的红皮袋子在膝盖上转了大半天。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她买来的东西显出来,像是有强烈的本能要求要把这些东西给人看看。突然间,她忘记她丈夫在面前了,打开了袋子,拿出了纸板上绕着的几米狭窄的花边。
“这是给我女儿买的瓦郎西恩花边,”她说。“有三公分宽,漂亮吧?……一法郎九十生丁。”
花边在人们手里传观着。几位太太大加赞美。慕雷肯定地说他是按出厂价卖这些小装饰品的。玛尔蒂夫人又把袋子合上了,好像里面隐藏有不能示人的东西。可是在瓦郎西恩花边的轰动以后,想再拿出一块手帕来的念头不可遏制。
“这里还有一方手帕……亲爱的,是布鲁塞尔的出品……啊!做工真棒!二十法郎!”
从此这个袋子便取之不尽了。她快乐地面容上浮出了红晕,就像是一个正在脱衣服女人的羞愧,她每脱下一件东西便显得娇媚了,可是又感到难为情。有一条西班牙金褐色的领带,三十法郎,原本要放弃了,可是店员对她发誓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条了,再有就要涨价;剩下是一件善替依面纱,贵了一点,五十法郎;假如她不戴的话,可以给她女儿改一件东西。
“天哪!那些花边太漂亮了!”她疯狂地笑着反复说。“只要有我在就会收购所有的店铺。”
“这是什么?”德·勃夫夫人拿起一段零头的镂空花边看边问。
“这个嘛,”她答道,“这是一段滚边花边……有二十六米长。一法郎一米,这是多么便宜!”
“可是,”布尔德雷夫人惊讶地说,“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呢?”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可是花很别致!”
这时她抬起头来,发现在她面前的丈夫惊慌失措。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他整个的人表露出一个穷人的隐忍的痛苦——他目睹他辛辛苦苦赚来的工资付之东流而不能阻止。每一段新的花边对于他都是一次灾难,失去不知多少天学来的教里,为了私人补课在泥地里的奔走被吞没了,而他一生长期的努力终归造成一种秘密的烦恼,一种地狱般贫苦的家庭生活。在他那越来越恐慌的目光下,她想收起手帕、面纱和领带;她那火热的手在不断的动着,苦笑着一再说:
“你们要叫我的丈夫骂我啦……好朋友,说实话,我还算是十分理智的呢,因为有一段精致的刺绣要五百法郎,啊,真美啊!”
“你为什么没有买来呢?”居巴尔夫人不受拘束地说,“玛尔蒂先生是相当豪爽的呀。”
教授只好表示赞成,声明他的太太是不受拘束。但是想到这一段精致的刺绣的危险,他背上直冒汗;这时慕雷正好肯定地说新型商店是增进中产阶级家庭幸福的,教授便向他投射了可怕的眼光,这是一种胆小的人,有勇气掐死人的一种怨愤的目光。
可是太太们还没有放开那些花边。她们在怡然自得。花边展开来,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她们更向一起接近,细致的花边把她们连在一起。在她们的膝头上,她们摩挲着那精美出奇的丝织品,她们那犯罪的双手舍不得离开。她们更紧紧地包围住慕雷,不断提出一些新问题。因为白昼继续暗下去,他不得不时时低下头,髭须触到她们的头发,查看一针一线,或是解说一种图案。但在黄昏时这种温柔的肉感里,在女人肩膀上的暖热气息中间,他虽然感到留连,却仍然在支配着她们。他也变成了一个女人,她们领略到了一种美妙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她们的秘密生命里得来的,惑染了她们,占有了她们,而且她们没有办法抵制诱惑;至于他,自从肯定了她们完全听他摆布之后,便现出了一副神气,就如专制君主一样,蛮横地挌别着她们。
“啊!慕雷先生!慕雷先生!”她们在暗淡的客厅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
在家具的铜边上,暗淡的天空亮光渐渐不见了。只有那些花边,还留在几个女人的暗淡的膝盖上,保持着透明的反光,混杂的人群如信徒一样跪倒在这个年轻人的四周了。茶壶的边上闪耀着最后的光辉,一道活跃的小小的火光像是茶香缭绕的房间里的一盏夜灯。可是突然间,仆人拿着两盏灯走进来,于是这一切又重新恢复了真实。客厅里有了生气显得明亮快乐了。玛尔蒂夫人把那些花边收进袋子里去;德·勃夫夫人还在吃着一块小蛋糕,此时昂丽叶特已经离开,站在窗口同男爵在低声谈话。
“他是一个令人十分喜爱的人,”男爵说。
“不错吧?”她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自觉地随意叫出来。
他微笑了,用长辈似的纵容看着她。他认为她是首次被这样征服;他认为自己不会因此觉得苦恼,看见沉迷着一种如此兼具温柔和冷酷双面性的青年,只有感到一阵同情。他想他应当警告她,便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悄悄地说:
“请注意啊,亲爱的,他会把你们全都吃掉的。”
昂丽叶特的美丽的眼里闪出了嫉妒的火焰。显然她已经觉察出慕雷只是利用她来同男爵接近。她发誓要挑起他的疯狂的热情,他这个人谈恋爱一向是急急忙忙的,仿佛是一细歌声向四周游荡,不经意间发出了魅力。
“啊!”她也仍然用调侃的语气答道,“照例总是,绵羊终于吃掉狼的。”
男爵觉得十分有趣,点头示意鼓励她。她大概应当是要替许多别的女人报仇的那个女人吧。
这时慕雷又向瓦拉敖斯重说一遍,要领他去参观他那在运转中的机器,然后走过来告别,男爵叫住他,他们站在窗口,面对暮夜色笼罩的黑暗花园,站在窗口。男爵终于接受了他的诱惑,看到他在女人群中的这种情形,生出了信心。两个人窃窃私语。于是那个金融家大声说:
“好吧!我可以想想这件事……如果你星期一的大倾销真的像预期的那么成功,这件事就算决定了吧。”
他们握了握手,慕雷兴奋地退出去了,因为每天晚上,假如没有了解妇女乐园的销售情况,他的晚餐是吃不尽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