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这个主意看起来很动人,”他说,“但我想这是一个诗人的主意……你到哪里去找顾客来装满这么一个大殿堂呢?”
慕雷沉默着注视着他,仿佛对他的拒绝不太理解。这是不可能的吗?像他这么一个嗅觉敏锐的人,他是无论在哪里都嗅得到金钱的!于是猛然间,慕雷作出非常耸动人的手势,指着客厅里的几位太太,大声说道:
“顾客嘛,这不就是呀!”
太阳渐渐西沉,金红色的云雾变成了一片褐色的微光,在丝绸的帐幕和家具的面上,映出临终的告别。时至傍晚,有一种亲密的气氛把这间大客厅笼罩在微温的柔静里。这时,德·勃夫先生和保尔·德·瓦拉敖斯正站在窗前谈话,他们的茫然地望着花园的远方,几位太太凑拢来,在屋当中坐成一个裙衫的狭小圈子,她们正在热烈地发问和答话,表现出女人面对消费和装饰品时的全部热情。她们在谈论服装,德·勃夫夫人在描述一件跳舞衣裳。
“那是一件透明的紫色绸衫,上边是老式阿郎松花边的褶子,有三十公分长……”
“啊!真是这样!”玛尔蒂夫人插嘴说,“有些女人真幸运!”
哈特曼男爵随着慕雷的手势,观望着那几个女人。他用一只耳朵倾听她们谈话,同时这个年轻人被要征服他的欲望燃烧着,十分热烈地不住谈论着,给他解说新型百货生意的机构。这行生意在目前是以迅速地运转资金为根本,它的关键是要在短时间内尽可能让货物多出几次手。比方说,这一年他仅有五十万法郎的资本,运转了四次,便作到了二百万的生意。不过,进一步可以增加到十倍,因为按照他的估计再过一个时期,他的某些部门将可以做到资本的十五倍到二十倍。
“男爵先生,您知道整个的运营就在于这一点。这看起来并不难,可是必须要想办法。我们不需要大批运转的资金。我们唯一的努力就是要很快地把买进的货物卖出去,从而可以买进另外的货物,这样可以使资本得到多次的利润。这样一来,极小的获利我们就可以得到满足;我们的一般开销高到百分之十六,而我们从货物上只赚百分之二十,所以只有百分之四的利润;可是当我们快速的运转货物,还会赚到几百万……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事情了。”
男爵重新摇摇头。这个人曾经接受过最大胆的计划,至今人们还在议论在煤气灯最初试验时期他那奋不顾身的精神,但是这一次他却仍旧觉得不妥而且固执己见。
“我很清楚,”他答道。“您为了要卖得多,所以卖得便宜,您为了卖得便宜就不得不卖得多……只是,要非卖不可,所以我再提出我的问题:有谁会需要呢?您怎么才能维持住这样大的销货量呢?”
从客厅里传来一阵响亮的话声打断了慕雷的谈话。这是居巴尔夫人的声音,她说她只喜欢衣服前摆上有老式阿郎松花边的镶边。
“可是,亲爱的,”德·勃夫夫人说,“前摆上倒也同样镶着花边哩。我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衣服。”
“嗯!听起来挺好,”戴佛日夫人接着说,“我已经有了几米长的阿郎松花边……我一定要再找点来镶边。”
话声又低下去,变成了一片低声议论。价钱激起了她们的购买欲,这些太太们是大量购买花边的。
“喔!”最后慕雷能够讲话的时候,他说,“一个人若知道买卖时机,他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售卖!我们的胜利也就在这里。”
然后他用他南方人的热情,用唤起人们想象的热烈言语,说明了新型商业的经营。首先,是存货多所发挥出来的十倍大的力量,各种各样的商品聚集在一起,相互促进,相互支持;从来不脱销,永远把当令的货物摆在那里;顾客从一柜台移到另一柜台时,都被吸引住了,这里买料子,那里买线,又在其它的地方买一件大衣,一件一件都备办齐全,然后又碰到一些没有购买计划范围内的物品,不禁要买些又漂亮又不合用的物件。其次,他又赞扬了明码标价的优点。百货业的大革新就是从这一作为出发的。假如说老式的小商业都在摇摇欲坠,那就是因为它们禁不住明码标价带来的低价竞争。现在,这种竞争是在大众的眼前公开进行的,从陈列品前面走过去就可以知道价格了,各个商店都在最小利润条件下降价出售;绝没有欺骗,绝对不能只盯住一件东西思考方法,把它双倍价钱出售借此捞一笔,而是用加速经营的办法,把各种货物规定出百分比的合理利润,从销货的良好运转中来谋利,而越是在开放条件下进行,获利也越大。这不是一种惊人的发明吗?这种发明在市场上会引起轩然大波,改变巴黎的面貌,因为这种创造是用女人的血肉造成的。
“除了女人的支持,其它一律不予理会!”他说,这是热情逼迫他吐露出来的一种野性的自白。
听见他这么一喊,哈特曼男爵似乎受了感动。他不再面带饥讽的笑,他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慢慢被他的信心征服了,开始对他有了好感。
“嘘!”他表现出长辈似的慈爱神情,悄声说道,“她们会听见你的话。”
可是那些太太却在一起争相谈论,兴致之高,都听不见彼此的言语了。德·勃夫夫人刚描述完一件晚会的服装:一件紫色绸子的外衣,镶着打结的花边;低胸,肩部又是打结的花边。
“你们会看得见的,”她说,“我用缎子为自己做件相同的上衣……”
“换作是我,”布尔德雷夫人插嘴说,“我要作丝绒的。啊!好便宜哩!”
玛尔蒂夫人问道:
“这绸子面料的怎么卖?”
大家又开始大争论起来。居巴尔夫人、昂丽叶特、勃郎施,谈到尺寸、剪裁和缝纫。这是一场料子的抢夺,要把各家店铺抢光,她们极度奢华的欲望,在那些她们梦寐以求的妆饰上表露无遗,从这些妆饰物品上她们感到那么一种快乐,以致深陷其中生活,如同她们生存所需的温暖空气里一样。
这时慕雷向客厅里瞥了一眼。然后跟哈特曼男爵耳语起来,像是男人间有时,会冒险把自己秘密的恋爱讲给人家听的情形,他已经把现代化的商业机器解说完了。在谈过以上的事情后,又谈到争取女人的问题。所有的事情——资本不断的运用,存货制度,诱人的廉价,使人安心的明码标价——都依靠在这个问题上。就是因为女人,各家店铺竞争激烈,而被陈列品弄得眼花缭乱以后,继续陷进它们的便宜货的陷阱里去的也是女人。它们唤起女人体内新的购买欲,它们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女人注定要被征服的,首先情不自禁买一些家庭实用的东西,被精美物品所吸引,然后是完全忘了自己。为了十倍的提高营业额,为了使奢侈品大众化,它们成了可怕的消费机构,破坏了许多家庭,造出了各种无聊的时髦货色,而且是越来越贵重。如果说女人在店铺里是一个皇后,弱点外露,为受崇拜和奉诚,被殷勤款待所围绕,那么,她的统治也像是一个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作着买卖,她为自己的每次恣意任性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慕雷在他那优美的殷勤里面,允许自己发泄出一个犹太人的兽性——论斤地出卖女人;他为女人缔造了一间庙宇,用一大群店员向她焚香礼拜,创造出一种新的宗教仪式;除了女人他什么也不想,不屈不挠地在想象中探寻更强大的诱惑;可是他在女人背后,当他掏空了女人的腰包,害她们伤神时,他就对她满怀秘密的轻蔑,这正像一个男人,在他的情妇糊里糊涂舍身给他以后的那种情形。
“你有了女人,”他豪放地笑着悄悄地跟男爵说,“整个世界都能兜售出去!”
现在男爵明白了。只要几句话就够了,其余的他可以揣摩,这种英武的猎取点燃了他的热情,使他回想起他当年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眼睛微眯,一副了解的神情,最后他赞羡地观望着这个发明了吃女人机器的男人。这个男人可真能干。于是他讲了布尔当寇那句经验所得的话:
“你知道,她们要报复的。”
可是慕雷做个让人难堪的蔑视动作,耸了耸肩。她们全是属于他的,是他的财产,而他不属于任何人。当他从她们身上获得财富和乐趣后,他就把她们全部丢给那些还能在她们身上找到生活的人。这是南方人和投机家的一种理智的轻蔑。
“好吧!亲爱的先生,”他在结论时问道,“您要跟我合作吗?这个地皮的问题,您觉得有可能吗?”
男爵已经一半被说服了,可是还踌躇着不愿就此定约。虽然有一种魔力在他身上渐渐起反应,可是心中仍存疑虑。他正想用逃避的方式来回答,这时几位太太接连的呼声解救了他的困难。她们在轻轻的笑声中,一再呼唤:
“慕雷先生!慕雷先生!”
可是慕雷不高兴谈话就此打断,假装没有听见,刚刚站起身来的德·勃夫夫人就径直走到了小客厅的门口。
“大家要你来呢,慕雷先生……你躲到角落里谈生意,太不礼貌啦。”
于是他决定不谈下去,流露出优美的神情,这一种欢乐神情使男爵大为惊叹。两个人一起立,走进大客厅里。
“诸位太太,我听你们的吩咐,”他面带笑容,一进门就这样说。
一阵胜利的叽喳声迎接了他。他迫不得以走上前去,几位太太在她们中间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太阳正从花园的树稍下落下,白昼快要完了,淡薄的阴影慢慢笼罩了这个大房间。这正是薄暮的动人时刻,这正是巴黎人的房间里偷偷地寻欢的一瞬间,此刻,街道上的亮光正在消逝,厨房里正在点灯。德·勃夫先生和瓦拉敖斯仍旧站在窗前,投射到地毯上一道阴影;同时,几分钟前悄悄走进来的玛尔蒂先生,站在从另一个窗口射进来的最后的光线里,动也不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紧紧缩缩可是还整齐的礼服,他因为教学而面色苍白,那几位太太关于化妆的谈话使他感到烦乱。
“大倾销仍定于下周一吗?”恰巧是玛尔蒂夫人在问。
“当然了,太太,”慕雷发出一种笛子似的声音回答,每次同女人谈话,他都是这演员似的声音。
昂丽叶特接着插话进来。
“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去的……听说你准备了惊人的东西。”
“啊!惊人的!”他露出谦虚而得意的神情喃喃说,“我只在竭力回报你们大家的支持。”
可她们一直在追问。布尔德雷夫人、居巴尔夫人,就连勃郎施,都想多知道一些。
“透露一点详情给我们吧,”德·勃夫夫人坚持地问下去。
“我们都让你给急死了。”
她们包围了他,这时昂丽叶特发现他连一杯茶还没喝过。这种事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四个女人动手来伺候他,可条件是:他喝了茶将回答问题。昂丽叶特倒了茶,玛尔蒂夫人端着杯子,而德·勃夫夫人和布尔德雷夫人抢到给他放糖的美差。接下来他没有坐下,站在她们中间开始缀饮,这时,大家都凑过来,用她们的裙子结成一个小圈子把他包围得紧紧的。她们扬着头,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冲他微笑。
“各大报纸上刊出的广告,就是你们叫做‘巴黎幸福’的绸子吗?”玛尔蒂夫人急切地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