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傅鼎新,字子伟)生于清末光绪晚年,长大求学专业是俄语,毕业于北洋军阀外交部设立的俄文专修馆。专修馆为中国培养出不少俄语人才,革命家瞿秋白、早期俄国文学翻译家耿济之等人都是俄文专修馆毕业生。但我父亲一生只是个普通公务员,没有作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大事来。毕业后,他先在库伦(今天叫乌兰巴托)待了一段日子。蒙古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人都被撵出蒙古,父亲也迁居哈尔滨,从此在中苏合办的中长铁路(长春至满洲里)理事会翻译文件。一待十余年,直到“九一八事变”日本入侵东北,不久又把中长路从俄国人手里掠夺过去,他才退职。父亲死得很早(1940年),从来没有同我谈起过年轻时为什么学习俄语,也没教过我一句俄语。小时候我会说俄国话完全是从生活中学来的。我生在哈尔滨(南岗春明街门牌4号),8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哈尔滨。俄国闹革命,对敌对阶级残酷镇压,贵族、富商和众多知识分子纷纷外逃。多数人逃往西欧或远航美国,住在远东地区的人则往南走。离开俄国边境后的第一站就是哈尔滨。有钱的人到哈尔滨只是借路,继续南下去青岛或上海。但也有不少人就滞留当地,在哈尔滨安家落户,做各种营生。哈尔滨一时成为一座国际都市。
我家住的是铁路局分给的公房。一幢宽大的长方形房子,从中一分为二;我们住一端,另一端住着一家俄国人。春明街住着很多白俄,俄国小孩是我童年时期的游戏伙伴。我们在宽敞的院子里骑着童车奔跑。我骑一辆四轮小汽车,叫骑三个轮儿的孩子看着眼红。童车在我们眼里是一辆辆公交车,院中几株高大白杨树成为汽车站。我们用俄语互相呼喊:“到站了!”“开车了!”“买票了!”小车横冲直撞,直到有一辆撞到树上翻了个儿,驾驶员号啕大哭,游戏才收场。我的俄语说得同俄国孩子一样流利。俄语不仅在外面说,家里大人说话也夹杂着俄国字。面包叫“咧巴”,汤叫“苏普”。家里有什么活儿要找工人,就说雇个“老伯台”去。这些词儿都是俄国字的译音。
吃过晚饭,父亲把我打发到住房另一端那家俄国人家里。这家有两姐妹。妹妹妮娜,一个十八九岁漂亮少女,是我的俄语教师。她把着我的手教我写俄文字母,给我朗读俄国童话,读完就练习问答。要是我回答对了,她就叫我“张嘴”,“闭眼”。我张开嘴,于是嘴里就塞进一粒糖果。她还带我去过道里(哈尔滨的商业区)逛街。有一回她给我买了本带插图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这是我读的第一本俄文书。
哈尔滨冬天很冷,白雪皑皑。自从下了第一场雪以后,街上的积雪整个冬天一直不化。冰雪铺路,马车都改成了“耙犁”(雪橇)。赶马车的有不少是旧俄军人,甚至是沙皇时代的骑兵。我不知道那些驾辕的高头大马是不是他们过去的坐骑。父亲上班有一辆俄国人赶的马车,冬天也改成耙犁。父亲很严厉,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壮起胆子求他带我坐一回耙犁。我穿上厚重的大氅,裹着围脖,脚上换了毡靴,爬到座位上。赶车的用他的皮袄把我双腿盖住。我很暖和,也很开心。耙犁奔驰起来,跑得飞快,有时候甚至超过一辆汽车。我不怕翻车,就怕被拉回家里。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俄国人血液:一个俄国妇女用她的奶汁哺育了我几个月。我的生母身体极弱,没有奶水喂我。父亲雇了个俄国奶娘。奶娘不懂中国话,在我家只能同父亲交谈,而且说的是俄语。母亲很不舒服,过了几个月,就逼着父亲把她辞掉了。临走前,她留下一张照片——一个年轻俄国女人扶举着几个月大的一个女婴,她自己的女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历尽沧桑,这张照片一直保存下来。照片背面有两句俄语:“你的小姐妹送给秦格(我的乳名)留念。祝永远健康、善良。记住,生活中没有永恒的事。”“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是给一个无知幼儿的留言,还是给别的一个什么人写的,就不必深究了。
我的性格既有羞怯、懦弱的一面,有时又狂野不羁,胆大妄为。我既老实规矩,又富有冒险精神,做出些逾越常轨的事来。我柔顺、服从,又有叛逆倾向。酷爱自由,总想自己掌握命运。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非常危险的。幸好我性格中柔顺的一面制约着我,叫我没有把脑子里的那些浪漫主义想法发挥尽致。俄罗斯人爱走极端,我却没有。我的性格是我自己的,不是俄罗斯的。如果有一点儿,那也只是修正过的、削弱了的俄国人性格。是不是这样,我不敢说,还是让知我者评定吧。
在离开哈尔滨以后,我很快把俄语都忘在脑后了。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一个爱好外语的朋友给我做伴,两个人从一位北平图书馆馆员那里又开始学了一段俄语,但并没有学下去。1943年初,我告别大学只身离开沦陷区。在冒险带走的十几本书里仍然有一本俄语语法书和一本俄文字典,可见我学习俄语之心一直未死。
又拾起俄语课本来,已是建国前夕了。1949年夏,我从南方流亡归来,在北京大学复了学。这一年(到1950年夏),我非常忙,要在北大听课,参加考试,又要在女二中兼课,每周改四五十本作文簿,但我还是争分夺秒,自学俄语,最后借助字典开始读屠格涅夫的《初恋》。读完这篇名著,看了看日历,正好是我再次拾起俄文那天的一周年。
有了俄语基础知识,在50年代中苏蜜月期间,我尽情享受来自境外的俄罗斯文化。听俄国专家讲课(这时我已经在北大当助教),参观俄国画展,看电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白夜》,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甚至托尔斯泰的长篇巨著《安娜·卡列尼娜》都已改编成电影,在中国也都能看到。
1959年建国10周年,苏联派来的莫斯科大剧院演出团到中国来祝贺,我沾了教外国留学生光,在人民大会堂看了一场芭蕾舞《天鹅湖》。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没能看到演出,只能从唱片上欣赏了。
我喜欢俄国和苏联音乐大师的作品。别人不说,只讲肖斯塔科维奇这位大音乐家,他的15部交响乐我就已经陆续买齐了。《第七交响乐》,一名《列宁格勒交响乐》拍成了电影。在这个已成废墟的英雄城市里,演奏家从各个阶层来到一起,有人还抱着提琴来自炮火纷飞的前线,合奏一曲英雄史诗。法西斯敌人的战鼓声声逼近,而普通老百姓却以更大的音响抗击着入侵者。《第七交响乐》叫人灵魂震撼,表现出俄罗斯人的顽强不屈。
我受益最多的是在外文书店买到的大量俄语书,书价低廉,内容无所不包。1954年,我的第一本翻译出版了,这本匈牙利剧本《战斗的洗礼》是从俄语翻译的。10年以后,我译一部分量沉重、文体艰涩的德国长篇小说,亨利希·曼的《臣仆》,也得助于俄文译本。英美只推崇托马斯·曼,对他哥哥亨利希·曼,另一位杰出作家,并不注意。据我所知,亨利希·曼的小说并无英语译本。但苏联却有两个德国文学翻译家把《臣仆》译成俄文。两个译本我都在外文书店买到了,译这本书时,一些疑难句有两位俄国教师为我解释。
我对俄罗斯的了解一直是从书本、从绘画、从电影中得来的。“文革”后虽有机会出国,也总是到西欧国家。直到2000年,我已经活到77岁,才有机会踏上这块早已神往的土地。这一年6月,我参加了人民大学几位退休俄语教师组织的赴俄旅游团,登上飞往莫斯科客机。旅游团在俄国和乌克兰逗留了两个星期,游遍莫斯科、圣彼得堡、基辅等地的名胜古迹。我们甚至从基辅乘机飞到敖德萨海港,远眺滚滚波涛的黑海。两周旅程,日日都在享受丰盛的文化大餐,久已萦回于心的旅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
离开莫斯科前一天,我一个人徜徉在老阿尔巴特街,向莫斯科告别。多年前阅读过的许多诗人、作家的名字,赫尔岑、果戈理、莱蒙托夫……又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找到了普希金的故居。1831年普希金在同美丽的娜塔莉亚·冈察洛娃结婚以后,在阿尔巴特街门牌53号一幢房子底层住过几个月。房前街头上伫立着这对年轻夫妇的青铜铸像。我在铜像前站了一会儿,想起他一首名篇中的几行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必悲痛,不必气愤。
在苦闷的日子里需要克制,
相信吧,欢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我已经遵奉诗人教导,用“克制”度过一长段“苦涩”的日子,但是我等待到“欢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