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王,非保安行业之“王”,一“王”姓保安是也。五十来岁,寡瘦,平头,没事带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和一节老式手电筒,模样有点像我们老家种田的庄稼人。如果你清早到我原来上班的单位去,没准会发现他还在那里。那个立即站起,对你很自然地笑笑,说“领导你老早”或“领导你老来了”,老穿着浅蓝色上衣的人,就是。他当的晚班,从先天下午五点半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半。
那时,我调到那个单位不久,老婆、孩子在县城,家也在县城。单位有间值班室,有床铺,有空调,还有电视,蒙领导开恩,就作了我临时的家。于是,往往星期一清早从县城赶到单位,在这个家外之“家”住两个晚上;然后,星期三下午从单位赶回县城,在那个自己的家中,洗洗澡,换换衣裳,和老婆孩子亲热亲热,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又从县城赶到单位,呆到星期五下午,再踏上回家路。刚开始的时候,值夜班的保安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说来惭愧,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大概因为自己缺乏那个单位衮衮诸公不凡的气度罢,一个星期一还是星期四的清早,他非得要看我的工作证不可,就像那个拉住了列宁的卫兵。工作证没办好,就只有等了。直等到单位同事来了,验明了我的正身,说:“老王,你狗眼珠,这是我们新来的欧主任。”“对不起,对不起,我狗眼珠。欧领导,你老大人大量,我也是为你老好。”这就算认识了,我和保安王。
一个人住在单位,起居就不是很有规律。有时在办公室守着电脑在黄金岛上玩一夜,有时在值班室对着电视在乱七八糟的节目中打发一夜,当然,一夜一包烟是少不了的。现在想来,身体就是这么垮的。见有灯亮着,巡视的保安王总要敲敲门。打开门,他看看,不说什么,也就走了。所以,有时也就懒得开门,只在里面咳嗽一声,他也就走了。一个深秋的晚上,电脑上不了网,电视偏生也只有声音没有图像。一个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桂花香得烦躁。所以,就开着灯,等着保安王来敲门。等啊等,敲门了,我立马起来,立马打开门,破例招呼他进来,破例发烟给他抽。保安王不抽烟,也不进来,说:“欧领导,你老早些休息呀。”
“睡不着。”
“你老也不容易,赚的辛苦钱。是呀,哪里又有钱掉呢?”
“老王啊,你说这楼是不是有鬼呀?”其实,我是想把睡不着的罪过栽给他,谁叫他有事没事这里看看,那里敲敲?
“欧领导,你老可说对了。这地方原来叫太子岗,据老班人讲,吴三桂的崽呀孙呀就埋在这里……”
听保安王讲得活灵活现,我反倒不信了,说:“你胡扯呢。”
“欧领导,我不胡扯,”保安王说,“我就住在王老屋,离这里三五里,是这一带土生土长的呢,老班人……”
我赶紧把话岔开,问他怎么干起了保安。
“有什么法子,这不搞开发了吗,种了一辈子地,地没了,人总要过日子不是?”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交谈,所以印象比较深。之后不久,一个大白天,突然接到一个号码陌生的电话,是保安王打来的。他说,他的摩托车被扣了,没带行驶证,要罚款。“欧领导,无论如何请你老帮忙,你就说是你叔……”电话的那一端,保安王的话让人不忍拒绝。这个保安王,我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个叔。那天晚上,保安王敲开值班室的门,死活要塞给我两包烟,说:“实话给你老说,我哪有行驶证。”
“看你平时上下班都骑的自行车,什么时候改骑摩托了?”
“骑着玩,嘿嘿。”他一脸傻傻的笑,装的,鬼才相信。
在一个单位混久了、混熟了,应酬也就多了。就常有人邀去喝酒。因而,我也就常常醉着回到那个家外之“家”。一天清早,睁开眼睛,头痛欲裂,却分明看见保安王寡瘦寡瘦的脸,笑着,如一朵老菊。“欧领导,昨夜吓死人嗒,”保安王说:“酒啊,能少呷还是少呷,能不呷还是不呷。”后来,他还教给我一个土方子,说是他爷传下来的,照着方子抓药,碾成粉,泡开水喝,呷酒之前先呷点,可以解酒,呷酒就像呷水。可惜,我到底还是没有记住这个方子,所以,酒量并不见长,老醉。我猜想,寡瘦寡瘦的保安王原先也是个饮者罢。
后来,家搬到市里来了,生活也规律了。于是,许多年前的一个爱好又被我重新拾起——买书。先是在大大小小的书店买,后是在网上买。网上买折扣通常比书店低,还省事,送货上门,货到付款。给我送书的是个很干脆的家伙,通常是把订单让我签字,把钱找给我,骑着摩托车就走,连戴的头盔和墨镜也不摘下,有时三两毛的零头也不要。终有一天,他不得不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时,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这龟孙,不是保安王吗?“没有法子,人总要过日子,”保安王憨憨地笑着说。其实,他并没有摘下头盔和墨镜,脸还是被遮着。他告诉我,他们土地被征用、房屋被拆迁时,补偿标准没有现在高;现在,女结婚了,生外孙了,崽在读大学,爱人又有病,到处烧钱,不多找份事做,吃灰都冇柴烧啊。他拜托我,千万不要揭穿他的秘密。
当然,我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天。在我快要调离那个单位、出那个院子的时候,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院子里一个大领导的手提电脑被偷了。案子到现在也没破。人们对保安很有怨言,加强了整顿。一连几天,保安王都不在岗,替他的是一个满脸粉刺的年轻小伙子。我真担心,怕保安王给整顿了,还好,几天后的大清早又听他熟悉的声音:“欧领导,你老早啊。”这几天怎么啦?他说:“没事,请了几天假,带爱人去了一趟湘雅。”
屈指算来,我离开原单位已经三年多了。走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保安王不当班,也就没有给他告个别。
——保安王,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