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秦安兴国镇一带的老艺人张耀庭、阎光赐多次应邀去兰州献艺,合唱的曲子《满江红》和《赏月光》大受欢迎。后来,1957年秦安郭嘉镇艺人到北京演出小曲连缀的蜡花舞,获第二届全国民间艺术观摩汇演二等奖,并应邀拍摄了纪录片《万紫千红》。这些老人,不知道至今健在否?如果健在,他们也并不一定知道秦安小曲赫然入选2008年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吧。
前几年,我去郭嘉镇——也就是秦安小曲和蜡花舞流行的地方。在街口,听到一个老人在一棵大槐树下引吭高歌。后来,我特意打听到了那一段词:
此处好风景
冬岭秀孤松
每日间深山苦用功
忽听得哪里响琴声
钟子期站在高峰压顶
他抚得江湖河海水秀山清
又抚得绿柳桃花红……
老人用的纯粹的秦安方言,只有一段,仅是唱词,没有对白,旋律迂回,一唱三叹。而且,这些词多好呀,恐怕现在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也未必能写出如此绝美的句子。据说,秦安小曲至今留下了40余个曲牌,传统曲目有《皇姑出嫁》、《八仙庆寿》、《荐诸葛》。如果,在一个偶遇的下午,这位已经年迈的老人能够手拿“摔子”,敲击节奏,附之以一把仅有的三弦为其伴奏,把这些曲目一一唱完的话,我可能不会相信,我怎么能从21世纪的小村子里,一下子跌进了民国年代的秦安。
听到这段小曲时间不长,我看到了一则秦安小曲的消息。消息称,已有人给小曲赋予了时代的新意,将其搬上了戏曲舞台,并把经验交流座谈会开在了省城兰州,且得到省市领导高度重视云云。我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在忙什么呀!艺术需要发展,但艺术也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一些本源于大地的艺术,是对大地的馈赠,当我们将其从大地上连根拔出的时候,它还能存活下去吗?
我想,即使我们为其供上再多再足的氧气,让它活着,也一定是蔫的,了无生机。
2007-3-15
飘飘欲仙
上大学时,宿舍里有一位陇西的同学,姓康,会些书法,和室友们有些格格不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另类”——但偏偏和我说得来,只因为我在当时模仿着海子、北岛写几句诗——可能在他看来,我们都是搞艺术的吧。那时候,他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是他老乡,每次送情书去,都被婉拒。后来,他死心了,就去兰州西站买了几盒佛经磁带,天天晚上在他的单放机里听。每晚如此,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有时候,征得室友们的同意,他还放给大家听。
这就是我接触的最早的宗教音乐。
后来,几乎和宗教音乐断绝了来往似的;再后来,才于不经意间碰上了与我只是咫尺之遥的清水道教音乐。相比于佛经,我可能更喜欢道教。为什么?不为什么,仅仅是喜欢,没有原因。如果有原因,可能就是我读庄子比读佛经更早几年吧——人心里,都有先入为主的习惯。记得那时候年轻气盛,看完老庄后,在那本199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庄子》的扉页上,写下这样一句类似点评的大话:老子一出,天高云淡;庄子一来,水波不兴。其实,对于老庄乃至道教,我的理解是何其肤浅!
而清水道教音乐,则如同恩师,加深了我对道教的理解。
清水道教音乐始创于明神宗万历年间,大致就是公元1573年至1620年间。它有“龙门”、“华山”两大派别,虽自成体系,又互相依存,共同发展。其要旨,和其它全真派的音乐一样,奉《道德经》、《般若心经》、《孝经》为经典,要求出家住观,强调修真,戒除酒色财气,除情去欲。而它的传播,一般由道士口传心授,高功为士师秘传,在进行法事等活动时,还会配之以鼓、钹、木鱼、磬等法器,或者笙、笛、箫、管、二胡、琵琶、三弦等乐器——它们联起手来,像是在创造一个飘飘欲仙的世界。
曾经,隐藏于清水民间的道教音乐离我何其遥远,而2008年某一天,当我偶尔获知它入选2008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我才知道它的厚重了,它才真正进入我的心灵与耳际。清水道教音乐,以经韵唱诵为主,一种是声乐,纯粹的人声所唱;另一种是器乐,主要用打击法器,辅以笙、管、笛、箫等为主的吹奏乐器,丝弦乐器极少。据说,清水道教音乐常用经典有60部180多卷,可根据不同道场的具体事件的不同,配以不同韵律交替演唱。最初的曲调有360条,目前尚存和使用的有200多种曲牌,多以经词而命名,如《开坛韵》、《奠茶韵》、《大赞韵》、《山名韵》等。
民国时期,正是清水道教音乐的鼎盛时期,弟子众多,老中青信众兼济,吟、唱、吹、打各有所长,大小道场接连不断。而如今,已经有些雪泥鸿爪了。但在清水的一些偏远乡下,还能听到——好像越偏远,其音越高亮。偶尔,天旱了要祈雨、庙会里有法事、一户人家要筑房修造祀土,或者超度亡灵,都会出现一些法事活动,就能听到一些。说到底,在它们的背后,藏着一个朴素的梦,那就是风调雨顺、平安丰盈的小小梦想。
两三年前,听清水当地的朋友讲,还有两位老人——一位叫傅至善,另一位叫安宝惠——是清水道教音乐现在的活化石。以我的乡村经历而论,这样的人,往往在村子里的处境不是很好,甚至会误以为是装神弄鬼之辈。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够坚持下来,“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嘛!当然,我更希望,天天把建设文化大市挂在嘴边的官员们为清水道教音乐行一次善,给这样的老人提供一方小小的舞台。
久居天水,被这座老城过于厚重久远的历史压着,像头顶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常常喘不过气来,甚至连声都不敢出——怕一出声,会闹出笑话,也担心那些住在漫漫历史里的贤才达俊,一刻不停地用挑剔苛刻的目光盯着你呢。现在好了,碰上了清水道教音乐,闲下来的时候,可以什么也不管,随心所欲地去听,那可是真正的飘飘欲仙啦。
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老庄年代。
2009-8-15
听不见的琴曲
1943年8月,画家张大千偕夫人杨宛君女士从敦煌来到天水,并小住一段时间。期间,天水名人张筱辰、汪青、范沁等人常常作陪,每日欢聚一起,或赋诗词,或品茶茗,度过了一段文人雅集的快乐时光。偶尔,张筱辰来了兴致,还会为张大千夫妇演奏一曲家传的琴曲:《金门待召》。
这是张老先生最拿手的的一支曲子。
他就生活在古城天水的一个诗书之家:北门张氏。祖籍山东清河一带的北门张氏,先祖走云、贵、川、广贸易,明万历七年入秦州坐庄,清顺治十六年在城北白家堡居住至嘉庆初元,高祖张泰始移居西关北门内,即今天水市的澄源巷——至此,张氏家族才有北门张氏之称,并成为当时天水老城一个以棋琴书画传家的鼎盛家族,且有“南潘北张”之美誉。如果说从清乾隆年间算起,直到现在,北门张氏历经8代,每代都不乏有琴、书、画的专家。我所知道的张开宇、张庆麟、张拱辰、张筱辰、张笃估,都博于书画,精于操缦,承传着“张氏家传琴曲”,直到晚近的张笃杰、张邦彦等后代,其书画艺术也连绵不绝。如此一个赫赫有名、彪炳秦州史册的家族,积500年之承传,书风盎然,绵延永续,真令人仰慕。
其中,生于清乾隆三十六年、即1771年的张泰,字开宇,号靖山主人,卒于1843年。此人琴、书、画、文赋甚精,他以精读立家,教子甚严,撰有“张氏治家箴言”一文,创修《张氏宗谱》。
而北门张氏家族最有名的事是一进士四举人。其中考取进士的张庆麟,是张泰的第五个儿子,他于清咸丰庚申年考取进士,后参加殿试委以知县,且最后卒于官邸,时年51岁。他深受家庭熏陶,文理斐然,工书法善鼓琴。据他的后代回忆,“庆麟公在世时,家藏琴谱、琴曲几十卷”。其实,他还有一颗剑胆琴心——为官之时他乐善好施,济危扶困,名垂乡梓,因而其卒后封为文林郎,诰封奉政大夫,朝廷也恩准其牌位祀奉于秦州“乡贤祠”。至今,存留于天水老城的张庆麟故居,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2007年3月,一个高阳朗照的下午,我怀揣一腔敬意,慕名来到了张笃杰书香盈盈的家里。在那简朴的客厅里,我听他散漫的讲述。一个家族的辉煌史,在灿烂的阳光里,铺陈开来:
“祖上曾家藏琴谱几十卷,如琴谱《碣石调幽兰》,如摘编的《北门张氏琴谱》,还有明代朱权所写的《神奇秘谱》手抄卷。”
“伯父张筱辰在世时,在承继发展家族古琴音乐艺术的基础上,精心通览研究历代古琴曲谱、技法、并能熟练演奏家传的20几首琴曲,为张氏家传佳曲,并编写了《操缦旨要》一书。可惜因为保存不当,如今都没有了影子。”
说到这里,他把头埋进了一把古旧的藤椅里,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伤感。“甘肃的古琴在天水,天水的古琴在北门张氏”,这句引自典籍的话,既是当年《操缦旨要》一书所带来的荣耀,也是北门张氏古琴艺术盛极一时的最好写照。他接着说,“伯父曾有三位知名的弟子:薛文彦,周兆颐,董晴野。”
阳光照进窗户,张笃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提到的这三个人,都是这座老城里的文化老头了。据说,隐居于西关的周兆颐,是天水古琴的第一高手。董晴野我还有幸见过,这位毕业于杭州美专的老人,有一年在家中失火之于居然抚琴而歌,一度传为佳话。其中的薛文彦学古琴,在天水民间还有一段轶事。1961年,市文工团要排《卓文君》一戏,其中有一段卓文君抚古琴的戏。当时,全城无人胜任操琴一事,只好求助于张筱辰先生。演员在台前表演,张筱辰在幕后抚《金门待召》——张老先生委曲求全,充当替身的故事,被薛文彦听后,仰慕至极,遂拜张老为师。
作为一个家族的传承,1962年去世的张筱辰,让这根脉似乎有些断了,只留着《金门待召》那些琴曲,在时光急流而下的河里,泛着青幽的光。
琴曲已经消失在历史之河里,现在,只留下几张琴,在古老宅院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北门张氏现藏四张琴,分别是宋代的“红琴”、“山水趣”和明代的“钟鸣”、“女琴”——其中最佳者当属红琴;收藏琴曲九首,但张筱辰熟练演奏家传的20多首琴曲只存下《金门待召》;著述方面,除张泰父亲张瑞生自著《琴谱》一册外,张泰著有《操缦指要》一册。
想一想,这些已经听不见的琴曲,曾经让当年的古城天水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