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俞琼从小恨不能从同一个娘肚里钻出来,我俩身份证上的号码居然也是连号,在那个政治让麦子歉收的一九六零年,我俩成了邻居,上了同一所小学。只要我俩在一起说笑打闹,连学校那些危房里的摇摇欲坠的阴险气氛都会一扫而光。我们的友谊在班上成了一座灯塔,人人都羡慕地围着它瞎转悠。因为老师灌输的革命理想,让班上其他人的友谊都跑错了方向,跑进了相互打小报告的死胡同里。惟有我们的友谊跑向了私有制,两人好得像姊妹,仿佛两个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着古老而相同的血脉。
日子就像左轮枪的子弹奔得飞快,我俩满怀激情地加入了共产党,希望信仰的泉水能时时浇醒饿得干瘪的心灵。我俩还没来得及哭上几声,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俩遵守古老习俗的命令,依依不舍地向自己的婚姻走去,原来相互搀扶着的对方的瘦弱胳膊,也换成了自己老公的粗壮胳膊。但我俩每时每刻都像叛徒一样,从各自婚姻的窗口向对方眺望,恨不能穿上宽肩夹克,扮演对方老公的角色。对单身者的心灵来说,周末是幅员辽阔的,可是结了婚的我俩并不甘心,原本是我俩的心该躲进家庭牢笼的日子,也被弄成了天地辽阔的舞台,供两个女人演出场场捉弄老公们的喜剧。就这样,两个家庭定期在周末聚会,就像两瓶血浆同时输进了周末这个庸懒的身体里。
我们寻找被春天泡得情欲鼓胀的草地,或果实令人慰藉的秋天的丛林。然后,两位老公完全在看我俩表演,我俩比他俩谁都清楚,对方什么时候会突然大笑,笑得他俩一头雾水。可怜的老公们随即也乐哈哈的。遇到我俩向对方老公虚情假意地调情,他俩吓得像初恋的小伙子,令我俩又爆发出会心的大笑。如果不是遇到一个倒霉蛋,那个叫沈波的中学同学,我俩的友谊就如同一枚贫铀穿甲弹,无论世上有怎样坚硬的隔膜、误解,都能被它一炮击穿。就是这个沈波同学,经历了十年暴富生涯后,幸灾乐祸地要来组织同学聚会。他要向昔日同学炫耀除了满手戴金,连笑起来都能见到他有两颗贵重的金牙。
聚会定在郊外一家豪华饭店举行。沈波出手大方,把聚会搞得极隆重,就差把红地毯一直铺设到各家门口了。我和俞琼感到意外的是,几乎有九成同学是驾着私家车来的。连凯迪拉克、林肯等豪华级的名车都有。我和俞琼当然属于乘坐公车的穷困户,结果弄得我俩洗澡、上厕所都担心受怕的,生怕落下不会使用豪华间冲淋设备的寒碜名声。过去喜欢玩弄干群关系的班干部,见了我俩又搬出了思想教育的那套老把戏。说都是老党员了,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他们嫌我俩太死心眼,遇到受贿的机会别再为难自己的私心了,其实共和国浪费大着呢,谁会吝惜这点小毛钱?听了这番开导,我气得有点发疯了,原来共和国的财产就是这样被他们瓜分掉的。可是他们的这番胡话,却让俞琼走火入魔了。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她极不雅观,和那些老总手拉手又唱又跳,一望而知,她恨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两天两夜的聚会,把大家的肚子吃得跟青蛙肚似的,在成天研讨如何瓜分共和国财产的险恶气氛中,我可以说是受尽了屈辱。我铁板着的脸却不能让俞琼有所醒悟。她和那个叫沈波的老总,还差点弄出一点悱闻,据说当他俩在山上点燃篝火时,幸亏山下冲上来一群联防队员,这些有着无产者觉悟的联防队员,硬是没让他俩在篝火边弄出资产者的情调来。按说两天只是人生的一刹那,但它偏让金钱的欲念在她心上堆积如山了。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她就把家里闹翻天了。她老公的心就像搭上了九级浪中的救生艇,几乎整夜激荡着……她说她这个老党员已经不再信任穷汉子了,这次聚会让她意识到他们的生活有多落伍,她,这个原二十三中的老校花,不能再白白插在他这泡贫困的牛粪上了,除非他……他喘着气听完,差点要给她一个嘴巴,但是他心中的爱情,让他下不了手。后来,他不得不拿起电话向我诉苦,电话中他完全像一匹受伤而不肯嘶鸣的好马。经过再三劝说,他才披露了她对我们这些无产者生活的那么生动的诅咒。听哪,她都对当会计的丈夫说了些什么呀,这些教唆终有一天会让她老公犯下大错的。我只得出面干涉了……夕阳衔山时,我约了两家人到避风塘吃客家菜。我希望能在饭桌上跟俞琼谈出个结果。俞琼的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两只红灯笼,这是昨夜她想用泪水洗刷掉贫困的铁证。我这时如同是革命法庭的法官,火眼金睛,不容她用语言掩饰心灵上长出的金钱疣子。我说:“你真能推卸责任啊,穷怎么能光怨你老公呢?”见她红了脸,我又补充道:“你家也不穷啊,没车就算穷吗?”
她置身在晚宴中间,却拼命搓着手,脸涨得像猴脸似的红。她勉强微笑着为自己辩护道:“穷也有各的穷法呗。”
“好,那我们就谈谈幸福,什么是我们这些人的幸福……”
我准备把她好好挖苦一番,让她这顿饭浸在备受良心折磨的啤酒和奶汁里。尽管挖苦的话像一把锯子,但我们的友谊会经得起这股好心的寒意。而且我提议在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还要单独在一起继续交流老公们的劣迹。
“是啊,吃过晚饭之后……”话没说完,她就不吱声了。她眼睛望着橱窗外的幽绿的河水,又自言自语道:“我真蠢……”突然她站起身来,就像被蜜蜂蛰了脸,捂着脸跑出了避风塘。我们剩下的人像盲人一样,坐在丰盛的菜肴旁边一动不动。没过几分钟,她老公就收到她发来的手机信息:“你还傻坐着干什么,还不出来跟我回家?”
以上便是持续了三十年的友谊的最后结果,从那次吃饭到现在,一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打来电话,隔膜硬是把它沉重的盔甲戴在了我们的心上。就这样,我们失去了美好的周末,让沈波那些恶毒的嘲笑终于得逞了,正是这个该死的暴发户,令那些值得铭记的日子像受惊的鸟群逃得飞快……
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