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沈节死得很突然。一直嬴弱的他就像落到一个民风刁恶的偏僻之所,等到那些没心没肺的朋友听说,他在人间只剩下了一具不肯暝目的尸体。我,一个不敢张扬个性的教书匠,自诩为隐士的历史爱好者,现在也跻身在那个没心没肺的朋友行列。我记得,仅在今年三月他就打了两个电话给我,邀请我去他家品尝春天的新茶和德国朋友送的手卷烟,可我那时正忙着跟一位老派的历史学家进行着无谓的争论……追悼会在一个叫十字冈的火葬厂举行。它的周围居然是一个巨大的苹果园,据说哀伤的情调和白骨灰烬,把果园的苹果弄得声名狼籍,果农只好把它们贩到外地去卖。参加追悼会的人如觅食的蚂蚁群突然涌向傧仪馆,平时鬼影也难得见到的人这会儿居然都碰到了。大家摩肩接踵地向水晶棺材中的沈节鞠躬致哀。死者那张经过精心整形的脸僵硬着,像上了蜡的地板阴沉发亮。那截据说被摔坏的下身,裹在一面红黄两色的党旗里。这面党旗让我意识到我对朋友有多不关心,对他的信仰一无所知,不知他什么时候把精神的童贞献给了共产党……傧仪馆外面是个车水马龙的广场,悲苍或雄壮的音乐此起彼伏,有时甚至有三支乐队跟着各自的哀悼队伍在演奏,曲目简直五花八门,有《梁山伯和祝英台》,有《黄土高坡》,甚至还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走向新世纪》等。鞠完躬,大家在广场上站了一溜,没事瞅着火葬车间那根巨大的烟囱发愣,永无休止的音乐仿佛成了死者从烟囱里探身说出的最后的遗言……我感到背后有一股冷风袭来,一位妇人从背后拉了下我的衣服。
“听说你是沈节的好友?”
我茫然地点了下脑袋。她把眼珠向四处滴溜着,问道:“想不想知道沈节的死因?”
“不是摔死的吗?”
“谁让他摔死的?”
我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走过来时轻得像一张剪纸,额头好像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够呛。广场上的雄壮音乐马上成了我跟她往外走的进行曲。火葬厂门外根本没有洁净之地,污水像死神凌乱不堪的舞步围着人们乱跳。我一边心疼地看着被骨灰糟蹋的果园,一边听这位自称是沈节邻居的妇人,讲了下面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当然转述时我采用了自己擅长的书面风格。
那是在午睡时分,我受不了楼上乱扔东西的恶习,就跑到楼上挨家敲门。走道楼梯也留下了一路垃圾。这些垃圾就像我心里的导火索快要把我点燃了。垃圾是从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肉铺小刀手家里撒出来的。这个小刀手啊,他也太大无畏了吧,简直要用垃圾铺设一条通向猪一样生活的捷径。我孜孜不倦地敲着他家的门,最后还是蹒跚而返。小刀手一定还在肉铺沐浴着腥风血雨。就在我看着窗外的垃圾浑身战栗时,我听见了隔壁非常熟悉的哭声。沈节的儿子经常找理由这样号啕大哭。可是过了平常该收场的时间,哭声还在延续,音量更加高亢了。当我准备出门看个究竟时,没想到听见了刘磊和沈节的对话。他俩可是楼里有名的死对头呀!他俩就如同水与火,碰在一起就哧哧乱响。于是我躲在猫眼后面目睹了奇特的一幕。
刘磊赫然挺着魁梧的身子,一步一个台阶登上楼来,“孩子怎么这么闹腾?闹得午睡都没法睡了……”
沈节仿佛没有听见,他面对着家门就像面对着佛龛,接着,颤抖的嗓音像从门缝里钻出来的,“……儿子被锁里面了,钥匙也在里面。”
这话犹如白酒,马上让刘磊兴奋起来。他跳蚤一样跃起来去撞门,简直像一只皮球在两扇门之间来回弹跳着,直撞得眼珠快要鼓出来也无济于事。门内,孩子的哭声变本加厉了,它像一把凶恶的铁锤,捶得沈节的心失了主意。两个死对头居然在门前临时商量起来。刘磊突然把旧军帽摘下,露出有些谢顶的脑袋,小心问道:“敢不敢冒一次险?”
“为救孩子,再大的险也要冒啊。”沈节无可奈何地嗫嚅道。
“我已经想好了,”刘磊大胆地把手放到沈节的肩上,“我去家里拿根长绳子,然后把你从楼顶放到你家阳台上。”
当时我不敢相信,他俩之间持续了五六年的战争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刘磊,这个小心眼的党支部书记,习惯给别人穿小鞋的“鞋匠”,这时一下成了劳苦功高的参谋和行动总指挥。我对他俩由仇恨转为合作,一时不能适应,只能躲在门后啧啧称奇。
不一会,靠近楼顶的树梢就被沈节的身子挤得噼啪作响。沈节吊在绳子下面,像攥在刘磊手中向井底降去的一只水桶。当时我大概是被隔壁的哭声闹甍了,甚至为沈节即将成功感到了欢欣鼓舞。沈节的脚离阳台还有一层楼远时,我一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突然想起了刘磊家那根绳子的历史。没等我冲到窗前喊出什么,那根绳子就“啪”一声断了。伴随着骇人的尖叫声,沈节的身子横落在水泥地上。紫红色的鲜血很快在地上形成一个更大的人形。沈节就这样被刘磊家的绳子送了命。
刘磊家的绳子不会说话,而它的历史也只有我这个爱浆被洗衣的妇人能铭记在心。刘磊家是外表寒碜出了名的,据说在他家那个密不透风的保险柜里,其实锁着不少金银珠宝。他经常穿着寒碜的旧军装,出现在城市各处的金银首饰店就是证明。在这个家家户户都用不锈钢晾衣架的年代,他家偏青睐便宜的旧麻绳。他老婆为此遭了不少罪。便宜的旧麻绳经常不堪负重,结果衣物像一张张飞毯,飘飞到楼下各家院子里。他老婆早养成了任劳任怨的脾性,她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旧麻绳,而是把弄脏的衣物捡回来,重洗了事。今年春节,我去他家拜年,竟发现他家厨房的犄角旮旯里,还囤着好大一卷旧麻绳。
与刘磊相比,沈节简直愚蠢透顶,现在他只能在阴间干懊悔了。那天警察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任凭刘磊为自己开脱。我终于知道刘磊是个可以颠倒历史的人……这个故事让我心乱如麻,望着她那张充满正义感的脸,我沉吟了好一会儿。
“会不会,”我有些犹豫地问道,“当时刘磊心急,忘了以前麻绳的事?”
她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也有这种可能。”
“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人都死了,就算刘磊坐牢,沈节也从天堂飞不回来了。”
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