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奇碧信奉基督教里由官方钦定的一个教派,她研究罗马史已经多年。六岁时被母亲过继给了一直单身的姨妈。姨妈因为不信任男人,把一辈子的爱献给了上帝。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姨妈几乎是用剖腹产的方式,把六岁的她直接从世俗的胎盘上剥离,即刻送入基督教会的。这就像在犁树上嫁接了苹果树,她的信仰的果子居然生长得格外壮硕。
转眼到了一九九二年。这一年简直像一枚亮灿灿的金牌,滚落到她的脚下。由于当地所在教会的赏识,她被举荐到金陵神学院进修。她到达南京站时,我跟她的男友租了一辆小卡车去接她。她正被一群亢奋的骗子围在广场中央,她的随车托运的三十箱书一下把我们给震住了。印象中的南方女人黝黑、个子矮小,但她的皮肤却墙似的煞白。她的老师一眼就看出她的超凡脱俗,便把她举荐到莫愁堂做助祭。这个堂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女信徒,女人挑剔的天性一旦与信仰融合,这个堂就成了维护得最好的一座圣殿。她的主要工作是弹钢琴,在信徒们跟牧师唱《苦难使爱增加》时,灵巧的手指便天使般向他们撒下一些庄严的音符。
到了圣诞节晚上,我,这个犹犹豫豫的无神论者,也被站在教堂门外的那些爱火如炽的信徒眼神弄得神魂颠倒,居然也求助佘奇碧,让门卫放我走进早已人满为患的教堂。那天晚上,站在门外的众信徒点着烛火唱歌的盛况,我后来在梦里还遇见过好几回。佘奇碧从此跟我单独交往起来。我对血肉横飞的罗马史钟爱有加,但她的爱法与我完全两样。我渴望那些恺撒的刀剑能刺得我心儿流血,那些古罗马的胜利在我看来,就是让真理直接水落石出。佘奇碧却盼望战争结束,以致把《罗马史》那本书看得飞快,恨不能直接就钻进中世纪……“世上有多少征战,人世就积蓄着多少焦虑……”这是她在罗马史书页上作的批注。在那本有着罕见的红饰带的精装书中,这样的批注还很多,什么“爱是最高明的医术……”等等。就这样我和她都在罗马史中找到了乐趣,尽管各乐各的。
有一天,为了刚刚培育起来的共同爱好,我去了一趟神学院。她把自己安顿在堆满书籍的铁床上。我脚没踏进门,就闻到一股印度香的气味,似乎她并不觉得这个佛教玩意儿会对基督教有啥玷污的。她把房门大敞着,这样罗马史就成了屋里一切的主宰。这样就能向在走廊来回穿梭的信徒们证明,罗马的命运此刻高于我和佘奇碧的命运。那天,罗马起伏的历史构成了我们的心跳,我们真想像罗马军士一样一起长眠在那间陋室的某本书中。如果不是她的男友幽灵般突然而至,在谈完古罗马的命运后,我们满还可以谈谈自己的命运。
她的男友罗马军士般闯了进来,脸上挂着凶神恶煞的表情。
“为什么?”他用我勉强能辨出字音的咆哮声问道,“为什么要躲开我见面?”
“看你又在找碴儿了吧。”她脸色铁青,但仍微笑着。
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摔门而去。后来听说他跑去找神学院校长评理,校长硬是把他撵了出去。校长说,“我对她非常了解,不用你来胡说八道。”
我从此在人世间有了一位亲密的仇人。我不打算向他解释,那样只能越描越黑。但我感到他不会就此善罢,臆想中的夺爱之仇把他整个人都弄变样了。
很快复活节跟着春天的脚印来到了。在教堂的庆典之日,我终于跟他在莫愁堂的门口遭遇。他把眼睛乜斜着,嘴里一直嘟嘟啷啷,“哼,有人也配来这种地方?这世道也真是怪了。”
“是啊,是有一种人,成天酸不溜秋的。”我没好气地反唇相讥。
他突然跳到我的跟前,怒吼道:“我有证据证明你不是个好东西,我咒你不得好死。”他不等我回答,举手就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这时他脸上的肌肉几乎痉挛起来,两条腿像两只弹簧在打颤,“我还能证明,证明……”
我用右手抹掉嘴唇上的鲜血,接着他的话茬说:“怎么?证明她也不是个好东西?”我遏制不住对他的怒火,撵上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还是闭上你这张臭嘴吧。”
他的身子受了打击后一直向后趔趄着,这时喜欢息事宁人的信徒们马上把我们隔开了。他们齐声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唱圣歌。等到佘奇碧赶到,我已经离开了莫愁堂。我跳上公车向东行,看见教堂的尖顶就像遇难海轮的最后一支桅杆,很快淹没在楼群的波涛中……我又回到了独自研究罗马史的生活中。将近有一年时间,我们三人彼此杳无音信。罗马史和我对佘奇碧的好感,就像黄昏时分的夕阳和它边上的金星,每天准时临照在我的窗前。星星婆娑起舞的时刻,我已经像一只陀螺在罗马史中不停打旋了。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整个心就像棺木中的一具死尸突然被人开棺唤醒了。神学院一派喜气洋洋,地上到处是结业庆典残留的彩纸。她要打道回府了。她的箱子垒得比谁的都高。我们就坐在两只纸箱上说着话。窗外不时传来打钟人的说笑声。出乎我的预料,她和男友分了手。
“是谁提出要分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心却叫内疚浸泡着。
“我。”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来自窗外的钟楼后面。
“为什么?”这会儿我显得比她更紧张。
“我得回家。南京离家太远了。”
“说的是实话?”
我看见她的指甲在手背上使劲抠着,硬是抠出了一道道的红杠。
“不,”她朝我笑了下,脸上一扫刚才的犹豫神情。
最后我清晰地听她说,“因为爱基督。”但她马上又痛心疾首地补充,“我的信仰让我觉得爱上谁都是罪,所以我也得离开你……”
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