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卫小镇上有一位叫贾章的作曲家,他来自另一座小镇,在江苏版图上紧邻徐州的丘陵地带。他的徐州乡音在拙劣模仿的南京话中已经模糊不清,或真假难辨,至多使听他说话的南京人,对他努力归顺南京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怜悯之情。只有当他为镇上一支成立了三年的“零度”摇滚乐队作曲时,他才会想到他的家乡,有点笨拙、硬朗也有些油滑的徐州腔调。乐队策划人一直要求他写出有类似风格的曲子。他想,他已尽所能,用摇滚乐为家乡竖了一块纪念碑了。他的纪念方式有点古怪,因而没人理会,乐队也不在乎他的家乡在哪里。就是对土生土长的南京作曲家,乐队的要求也不会有所改变。而在这个不足两万人的小镇上,人们从来不把他当作是有所成就的艺术家,充其量他有点疯疯癫癫,引起过他人好奇而已。他有些错乱地──唉,请别抱怨人们的目光只会触及他的脚趾是否戳穿袜子这类小事──把为镇上这支声名狼籍的摇滚乐队作曲当成正业,只会增加人们对他的戒心,以及对他前途的幸灾乐祸的担忧。
但是不久,一桩小事改变了他的一生。人们最终看到他为小镇以及周边的小镇做了一件件令哀痛的人们感到欣慰的事情。他终于改变了他留在人们脑中的刺猬形象。他融入小镇的方式,也像他以前脱离小镇一样的扎眼。下面我就来讲述那件改变了他一生的一桩小事。
请记住,那是暮冬大雪中的极为普通的一天。
他刚吃完早饭,又犯起困来。昨夜他为乐队准备到康桥的地下汇演作曲,一直熬到凌晨三点。为了提起精神头,他从收藏的乐谱中找出巴赫的《约翰受难曲》,摊放在桌上。是的,一想到别人的痛苦,自己的痛苦才会有所缓解。这时他听见有人咚咚敲门。他的动作停在敲门的那个时刻,然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希望过一会,来人会主动放弃努力,但是,错了,门又咚咚咚地响起来。知道他不肯开门的人不多,否则早识趣地离开了。他想,一定是镇长的那位愣头儿子,一位稀里糊涂、偏又对不三不四的音乐充满好奇的人。算起来好一阵没到他这里来讨教了。
“是不是八毛?”他用茶杯暖着双手,站在门里问道。
“快让我进来,有急事!”
“是八毛吗?”他喜欢故意折腾八毛,他一向不用为对方的忠诚担心。八毛在门外又跺了一阵脚,门才缓缓打开。贾章看见八毛的鼻头红得像个李子,眼睫毛上落了几片雪花,在门口搓手跺脚地直喊倒楣。贾章把取暖器推到八毛跟前,让他坐下。八毛有些反常地站着。
“不了,我大姨夫死了。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八毛被台灯映亮的脸上有一丝哀悼的神情。“等一下,”贾章没弄清到底是哪位姨夫,八毛家的亲戚他简直数都数不过来了。有一次,他被邀参加八毛大姐的婚宴,没呆半小时,就借上厕所的时机溜掉了。八毛家的亲戚阵势就跟蜂群似的,他怕自己的心无形中会被蛰一下,在自己有个象模象样的家之前,他最好还是少感受别人的幸福为妙。
“你忘了?你还为他们作过一首厂歌呢。”
“这可能吗?他看上去还能活五十年的样子。”
“唉,谁都这么说,可人就是死了。”八毛对着油汀的暖气片叹了一口气。贾章发现这件丧事对八毛产生了或许是好的影响,平时一进门就对单位谁谁谁看不惯的怒气不见了。八毛不停地晃动上半身,一副在屋里快要呆不下去的架势。
“他们定下明天出殡,想去的人在镇上的大转盘集合。”然后八毛小心地问他:“你去吗?”。
“去。”贾章几乎不加思索地答道,过后又有点后悔。虽然情理上这比让他参加谁家的婚宴要容易得多,可毕竟会使他的经济雪上加霜。他用手去兜里掏东西的当儿,八毛脸上原先紧绷的有点悲痛的线条,稍微疏散开来,他的嘴角抿出一丝未被哀痛压倒的笑纹,情绪变得明朗起来。他对贾章的感激显而易见。
“你把这个转给你大姨,明天我就不送帐子了。”贾章把一百元钱放在八毛手上。八毛摹然一惊,像不认识钞票似的,疑惑地眨巴着眼睛,“这个……”他本能地用手把钞票往回推,“我作不了这个主,他们不收钱的,好象有套挺讲究的说法。”
是啊,如果贾章打算融入南方,就该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在这并不算南的南方,丧事的规矩可比喜事的规矩更刻板,也更威严,好象谁稍不留神,就会遭到死神惩罚似的。在这个路已冻得硬梆、滑溜的小镇上,贾章不得不上街去买一床符合丧事礼节的帐子。他知道这床帐子最终会辗转到小镇外的某户人家,作为儿媳过门时的赠礼。所以在挑选的花色上,他不考虑与整个丧事的灰暗的调子保持一致。他强迫自己去了镇上戏院旁边的一家最大的百货商店,挑了一床连办喜事都不嫌素的红绸缎被面。付款时他发现,这可大大超出了出门前的预算。连续五天了,房东有事没事都来找他搭话,有时故意谈起其他缴费及时的房客。房东的眼神一天天在提醒他:这个月该交房租了!而他正为从郑州屡汇不到的一笔款子发愁,那是刊在《词》杂志上的一组歌词的稿酬,为那组歌词配作的曲子,他单独给了“零度”乐队,他们答应在康桥演出后,分配给他一小部分演出收入。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地来到小镇的大转盘。八毛和他的家人还没到。转盘靠近路口电话亭的地方站着两位他不认识的人,嘴鼻处呵出的长长的雾气像两条卷动着的大象鼻子。路冻得无法骑车了,路面有一些被防滑链压出的辙痕,刚刚被鞋踢起的雪很快又被冻住了。约莫一支烟的功夫,有三三两两的人从路边一条小巷涌出来,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那群人到了跟前,就往他手里塞一个缝着红布条的黑袖套。他费劲地把袖套套到左膀上(不过是模仿大家而已),后轮戴着防滑链的两辆大巴就开过来了。
八毛坐在第一辆车的司机旁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贾章。与周围的人相比,他显得既古怪又孤立无援,胳肢窝下夹着一床用玻璃纸包好的帐子,惶惶不知该在什么时候交给什么人。八毛瞅准了时机跳下车,落在贾章跟前。贾章见到恋人似的,喜出望外,忙不迭把帐子塞到八毛手里。大概是临时被推选出来管财务的,八毛喊了一声“二舅”,就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来人个子瘦小,但目光炯炯,他用预先想好的话感谢贾章,同时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哀悼之情,以及为了协助完成这个仪式,他必须保持的内心的克制。说这话时,他朝不远处的几位中年妇女打量了一下,似乎为她们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失控感到几分遗憾。直到这时,贾章才发现人群中没有八毛的大姨。他想问个究竟,却见来人掏出了塞在皮袄里的一个小抄本。
“贾章,贾宝玉的贾,文章的章。”八毛在一旁瞅着抄本嘟囔着。贾章马上有了一种步入青史的感觉。他明白办完丧事后,这份赠礼名单会请人重新誊写在黄页薄上,保存在死者后人手中。登记前,来人从暗兜里掏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另一副城府很深的面孔便出现在贾章面前。“再等几分钟,他不来就算了。”八毛不耐烦地在一旁嘀咕。“是的,你大姨恐怕已经在那边等我们了。”他二舅登完名字,急冲冲夹着帐子回到人群那边。八毛撇下贾章,也跟了过去。很显然,在这个仪式中,八毛是跑腿的,所有来客他必须招呼,事情必须张罗。
现在所有的人都蜷缩在座位上,寒气从脚下往上窜,不时地有人站起来跺几下脚,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走吧,不等了。”八毛掏出寻呼机看了下时间,对司机说道。于是汽车便在链条的哗哗声中跑动起来。这是一条通往十字岗的劣质公路,雪被碾化后又冻住了,在路面形成了厚厚一层坚冰。汽车行到叫卫岗的大坡底下,不得不停下来。司机十分抱歉地请大家下车,他要空车爬大坡。在这片空旷又灼目的白色中,这群人灰暗得像股青烟,向坡顶慢慢升腾而去。
“他是一个好人。要不是他把玉芳安排进街道,这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呢?”贾章听见有人感激地说道。“是啊,他对亲戚、朋友是没话说的。”有人也感激地附和道。第一辆车已经到了坡顶,第二辆车却远远落在后面。他们在大坡中段赶上了落在后面的那辆车,它的后轮正陷在冰坑里空旋。未等司机开口,人群里已走出十来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用力推着车尾,只听发动机昂的一声,汽车一下跃出了冰坑。尾灯闪了几下,一溜烟爬上了坡顶。从那以后,路尽管失修坑洼,但基本是平地。他们坐在车上,一声不吭,听着轮胎下被碾爆的冰块的噼啪声。车厢里的氛围又回到哀悼亡灵这件事上来。除了贾章以外,每个人的悲痛都有其确凿的理由。从先前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中,贾章明白自己已置身于死者的受益群。也许为了让自己真的悲痛起来,他极力去回想死者给过他的什么好处。直到汽车拐进了一条河边大道,他才像用竹杆探试了一个洞穴后,肯定洞穴里没有他找的东西。除了一首厂歌,他与死者没有任何瓜葛,对方甚至没为厂歌付过一分钱。大概在死者眼里,厂歌给作者带来的荣誉,与他该付的报酬已经相抵,因而谁也不欠谁。那么他与八毛的关系是否能成为他应该悲痛的理由呢?不然他只能从人类抽象的角度对死亡发出悲叹。
汽车驶过一条被冻住的小河,闪闪发亮的冰块对悬在天空无力融化它们的太阳投去讥讽的几瞥。不过那象征热力的轮廓,却让贾章在心里找到了一片暖意。他明白了他与八毛的关系中充塞着兄弟之情,即使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它也像窗外这冷嗖嗖的轮廓,继续象征那有过的令人回想的温暖。
他应该悲痛,虽然他没有真的悲痛起来。
刹车的惯性使大家一下从沉闷中惊醒。十字岗到了。阵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喧闹声从车门外传来,使人差点忘了这里是远离小镇的一座火葬厂。它的四周长着成片的苹果林。贾章见到苹果林后有点惊讶,马上又恐慌地想到,以后每次吃苹果,会不会想到飘落在苹果皮上的那些死人骨灰。见到两辆大巴开来,站在广场中央的八毛的大姨已经哭得直不起腰了,被几位兄弟姐妹搀扶着。许多人绕开他们,跑去花房合租花圈,并在挽联上写上合租者的名字。贾章举目四顾,早已不见八毛的踪影。他咬了咬牙,用兜里仅有的钱,也去花房租了一个花圈。很快,有人来回跑动,把花圈集中于广场边上的四号小厅里。死者家属、亲戚在里面布置停当前,其他人则站在广场边上等。
广场的热闹,把贾章吓了一跳。一支专门的身着丧服的乐队,来回迎送着端着骨灰盒从焚烧车间出来,又坐车离去的一群群人。号手们好象出于场面的需要,仅用七分劲在吹奏。从衣装到气质,这些人都像是从附近村庄招募来的农民。贾章听到的第一首曲子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随着乐曲声,只见一行人从广场东边的房子出来。打头的小男孩,端着镶嵌着死者照片的骨灰盒,神情悲戚地往前走,二三十个成人紧随其后。贾章猜测死者是这位小男孩的妹妹。他边想边听着这首曲子,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他为乐队替小男孩挑选这首曲子,在内心大加赞赏。不一会,这行人凄凄哀哀到了跟前,骨灰盒上的三寸照片也映入眼帘。
骨灰盒朝前的侧面,镶着一位约莫七十岁的老太婆的照片,少说也是那位小男孩的祖母。贾章不禁觉得耳边的音乐变了味,像是套在神情肃穆的那些人身上的小丑外套,给人忍俊不住的滑稽感。贾章的情绪也随之变得轻浮起来,他想笑却没敢笑出声来。乐队反复奏着这首曲子,到高潮处小号手们还情不自禁地把铜管仰得高高的。贾章又站着听了几支曲子,总算听出了一些名堂。原来,逢到死者是男人,乐队就吹奏“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逢到夫妻双双谢世(包括一方辞世在先的),乐队就吹奏黄梅戏片断《夫妻双双把家还》。问题不在曲子够不够深情,或是广场够不够肃穆。正是这些情深意切的曲子,改写了端着骨灰盒缓缓行进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不管他们内心有多么庄严肃穆,在贾章眼里,整个哀悼的场面被音乐披上了一层不伦不类的滑稽色调。
贾章被八毛喊到小厅时,追悼会已经开始了。里面人头黑压压的,让人感觉是吸附在洞穴中的一群蝙蝠。主持追悼会的,是死者的哥哥,镇郊枣塘村的村长。贾章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从人缝间传来的嗡嗡的共鸣声,语义难辨。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似乎说话者也有意含糊其词),死因是公款吃喝时突发的心脏病。发言人据此把死者列入了为公殉职的行列。贾章站在门附近,稍稍踮脚四顾,终于发现了自己租的那个花圈。它停放在一大排花圈尾端,与其它花圈不同的是,挽联上的落款处,孤零零地飘着他一个人的名字,因而格外扎眼。
两三个人发言完毕后,大家转着圈子瞻仰死者遗容。贾章把水晶棺材中的那张脸看了很久,利用三次鞠躬,他看了又看。他想看出死者的内心世界。至于他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尽管人们的言行并不如他愿,但在最不如人愿的死亡面前,那些令他烦恼的缺陷,又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这个躺在棺材中的老资格的人(尽管他的事迹令贾章反感),曾经多么骄傲,又多么健康啊。现在谁都可以装模作样地怜悯他。
这行人端着骨灰盒从焚烧车间出来时,乐队已经准备就绪。贾章落在队尾,琢磨乐队会奏什么曲子。音乐奏响时,他有些意外,不是他意料中的《黄土高坡》。曲目他不熟悉,曲调漾溢着几分豪迈。他一下变得十分好奇,尾随着乐队。他悄悄靠近落在最后的一位号手,殷勤地打探对方奏的是什么曲子。“《走进新时代》。”对方利用换气的间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贾章听了,脸上露出更好奇的表情,又向前靠近一步,“为什么用这首曲子?”号手显得有些意外,他乜斜着眼,看了看贾章,终于咧嘴笑了。他露出来几颗蛀烂的但有助于使表情变得诚恳的龋齿,然后索性停下来,好象早就期待回答这个问题似的,“你想想看,从钢筋水泥的大楼,走进前面那个小匣子,是不是已经走进了新时代?”号手沉浸在自己回答的得意语调中,没有注意到贾章是如何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离去的。
200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