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段经历,现在终于可以帮他说了,对他的子孙们来说,这个故事可能有些突如其来。在经历了艰难的世事风雨之后,他的立场已形同一座垃圾场。当年参加过那场内战的人,如今健在的恐怕寥寥无几。他大概是湖北黄冈人,说大概是因为对不再编家谱的中国人,他的籍贯早已失去了旧时的威严,成了像《小王子》一样一个可爱的童话,不再承担庇护后人,或给他们谈资、骄气的义务。
1949年1月11日,他所在的国军军情五处开始撤退。那天处长整天客客气气,他把带不走的资料都一把火烧了。他注意到处长的双手有些发抖。也许他把留下不走的生活,想象成了一首田园诗。从他所在的楼房窗口,能远远瞥见老虎桥监狱的空地上吊着几具尸体。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历史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即使他怒气十足时,双手也没碰过刀子或枪械,他只知道或听说谁射出的枪弹打中过叛徒或敌方干部。他是军情五处负责给报纸发消息的文书员,不像其他特务要具有不可战胜的意志。业余他喜欢用文字干些企图名垂青史的事,记忆中的他还参加过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文改编。演出时他利用军情五处的关系,低价租用过一家小戏院的舞台。处长与他有所不同,处长早年打死过敌方干部,知道敌方特务可能会在哪里收拾他。
撤退的那天晚上,处长再次检查了五处的房间,面对遍地狼籍的燃烧灰烬,处长苦笑着对他说了心里话。
“你真幸运,没挤上这条相互仇恨的贼船。现在,我真高兴把你作为文书员辞退,愿你生活幸福!”
二
处长不再期待偷袭敌特联络处之类的小胜局,他为必须斗争到底感到了沮丧。平时在桌上支着双肘的日子,最要紧的是保持神情镇定。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但不表示他真的能安心。在设法监听敌特电波的时候,他老婆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他老婆情感丰富,跟一位美国佬好上了,他看得出老婆的情绪好得称奇。老婆并没有变得柔顺以示歉意,霎时间,处长的内心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把敌军到来前抓到更多敌特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一次,处长带着几名特务搜查了一家小剧院,当时演出刚进行到一半,他们摸到后台抓住了一名嫌疑犯。那名嫌疑犯头上戴着假头套,结果被他们识破了。在前台观众的热烈掌声中,他们悄然把嫌疑犯带离了剧院。处长给自己准备了咖啡,他想绷着脸皮审讯几个昼夜。嫌疑犯起先迈着怯生生的步子,到了五楼办公室,突然意识到窗户的插销没插,便猝然地向那扇窗户冲去,顷刻间,整个身子从五楼栽了下去。外面是电车叮当轧过的热闹马路,为了防止那人伺机逃跑,所有特务都将枪口对准了血泊中的跳楼者,像射击稻草人似的开了枪。
第三天,处长让他在报上登出了编造的故事。如果没有记错,报上是说一位演员遭黑帮绑架后,跳楼自杀了。处长交代这件事的时候,鼻音很重,当处长念出死者的名字,他感到处长的鼻音里有一丝颤抖,好像对那个名字怀着与生俱来的敬畏。接连几天,处长买酒喝得酩酊大醉,明显让人感到他的不安。有时,天色晚了,处长还在办公室里露着鄙视人的神情,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的确,在军情五处工作的特务,没有什么行动能高枕无忧,都是在自己的罪行清单上添砖加瓦。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位死去的嫌疑犯原来是处长的中学同学。
三
他嘴里嘀咕着:“愿老天饶恕他。”同时屏气祈祷,处长的手下人别从台湾来找他。那时,城里隔三差五就响起鞭炮的噼啪声,又是某家公司的招牌披挂上了红绸带,一些人聚在公司门口为公私合营喝彩。话剧里已经藏不住影射和讽刺,他傻了眼,那些重现土改和公私合营的话剧,让他意识到,原来他熟悉的生活其实也隐藏着剥削。他原以为自己并无瑕疵,现在他靠房租的生活变得令人轻蔑。他发现居委会使用的语言令他心惊胆战,同时对无房者,居委会正投以慈母般的关怀。他的那座有些洋气的小花园,很快提上了居委会的议事日程。他们不大习惯它老那么空着,说空着没用实在浪费。居委会临时作出决议,让进城的无房者在花园里搭了几间油毛毡棚子。
一到傍晚,他不得不从拥挤的花园溜出去,跑到秦淮河北岸的那些戏曲茶馆。他当然不敢抱怨说,这些蜗居在花园里的人,败坏了他以前坐在花园喝晚茶的兴致。
一天,一位陌生的居委会成员爬上二楼来敲门,逆着楼道窗户的光线,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略带威严地说道:
“我想和你谈件事。”
她是新上任的居委会主任,一身摘了领章帽徽的新军装,说明她刚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她避开他的目光,四处打量屋里的红木家具和摆设。停在堂屋的吊钟刚敲过八下。
“你不能靠房租生活得这么富,你要找到真正有价值的生活。”
他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她是暗示别人对他家已经有气了。当进城的干部控制了整座城市,对富人的憎恨也随之弥散开来。奇怪的是,那会儿他心里居然想着另一些事,比如,再有几天工夫,他就翻译完莎翁的《麦克白》了。
“你应该作出表率,把租金降到公房的租金水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回答:
“感谢你的劝告,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夜半三更,他感觉自己在幽蓝的梦中漂浮,踮着脚尖螳过一片又一片浮云,等累得额头挂满汗珠,才发现是在演出《麦克白》的舞台上空。谢幕之后,剧院老板紧张地喘着粗气,把大把钞票塞到他手里。奇怪的是,他拿着钞票却显得十分淡漠,那么忧心忡忡。清晨醒来,他惶然地意识到这个梦的现实寓意。
随着倒马桶的粪车嘎吱嘎吱驶近,一直亮着的路灯都熄了,巷子两边的门窗纷纷打开来。拉粪车的人大概因为古怪,女人们倒马桶时都有些惶悚不安。
他扣好新定做的中山服的风纪扣,对着镜子注视了一会,也许他不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他在各家的堂屋飞溅着唾沫,满不在乎地说要减免房客的租金。房客们起先是惊讶,冲他咧嘴笑着,进而又打起了呵欠,说:
“现在的公房也就租这个价。”
回到家里,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同时感到一家人的生活正在向社会低层迅速滑去。减免房租后,家里已经雇不起保姆,妻子恸声大哭后,终于说出了最动情的话:“别担心,还有我呢,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她眼窝里闪烁着泪花,尽管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的这个念头仍深深打动了他。
四
儿子王小云出生时,妻子快要痛疯了。她忽地收住双腿,忽地又乱挥舞双手。当他用手按住她的双肩,她的脸上竟绽放出不正常的笑来。生孩子的过程既单调又充满血腥的惨烈。他趁时间还来得及,偷偷在走廊灌了小半瓶白兰地。当他以为她的肚子还在产房紧张地痉挛时,突然有护士大声喊他的名字,把一个粘着血迹的白包袱塞到他的怀里。包袱是崭新的,里面有个蠕动着的小生命。孩子神气地昂起下巴,用盲人似的眼神打量他。跟他一模一样,孩子长着短刃似的剑眉。也许是他的心情不佳,孩子倒成了他以后好几年的消遣物。可能怕挤压了孩子一身的嫩骨,他不知所措地端着包袱,直到妻子出现在病房。看孩子在包袱里咬唇瞪眼,妻子憔悴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幸福的神色。
他去派处所给儿子登记名字时,看到花名册上密密麻麻打着叉,估计那些是已经离开此地或失踪的人。老公安在懒洋洋的气氛中用指甲弹去烟灰,随便问了几个问题。老公安可能忘了几年前他来这里登记过户口,换了谁也不知道的新名:陈浮云。和上次一样,在老公安注视他的几分钟里,他心里紧张得要命。他用陈浮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这个新名成了他杜撰的不招惹是非的另一个人,在这个新的世界应该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长得不像你,对吧?!”
“嗯,对……对,是像他妈。”
老公安用劲在相片上压了个钢印,补充道:“像妈将来有福气啊。”
为了给儿子过周岁,妻子当掉了一对银手镯,打算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想到吃过晚饭,妻子独自倚在沙发里偷偷抹眼泪。他硬着头皮,过去抚摸她的脸,她伤心得双肩瑟瑟发抖,哭诉着说,原来最老实的几户人家现在也不肯交房租了。“这都是怎么啦?我去收租金,他们却把我当要钱的乞丐,都对我翻白眼。”后来,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个把钟头。为了让她好受点,他怂恿她吸一支香烟,并用转轮打火机给她点上。从此,她迷上了那种吞烟吐雾的感觉,每天忙碌中嘴里也始终叼着一支香烟。他知道那是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当他去吻她的脖子,已经能闻到她浑身的焦油味了。
街上搬运工的吆喝声越来越引起他的深思。有时,他一跃而起,去捏自己胳膊上的肌肉,身体似乎充满去干体力活的冲动。是的,他不能老呆在屋里听一位妇人的呜咽。租金没法收了,他觉得应该到码头上去试试运气。他皱着眉头计上心来,通过原来的保姆,接触到了码头的下层人等。有个卸沙队正好缺能记帐又能干活的人。听说他要挣钱,妻子不由喜滋滋的,眼里却噙着泪水,不停地嘀咕,“伤心嘞,孩子爹,你真伤心嘞……”
卸黄沙主要在涨水的夏季,江边比屋里还要闷热。很快他放弃了衣冠楚楚的着装,虽然身上还能闻到香皂的气味,他好歹还是露出了白皙的胸膛。有人对着他的白胸膛开玩笑,当他连肚子也晒得黝黑,大家似乎就忘了他曾有过白胸膛这回事。卸黄沙这种活格外累人,男女队友喝水休息时,就有人打唿哨,提醒大家找些低级趣味的乐子。那些闹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成了队里的绝活。比如,某位女队友稍不留神,男队友们就会突然把她团团围住,然后趁乱扒她的裤子。这种闹剧开了头便没完没了,紧接着,某位男队友也会遭到报复。女队友们扒下他的裤子,甚至幸灾乐祸地用黄沙搓他那玩意儿。其他人像欣赏演出似的,乐得哈哈大笑。面对亵渎道德的事,陈浮云从开始时的不快也渐渐觉得有趣了。他羡慕地瞅着他们乱来,但从不上前助兴,那副神态就好像说,你们是优秀的演员,我只是一位忠实的观众。也许是敬畏他有文化,其他队友从没在他身上打过类似的主意。
五
他感激处长真的把他当文书员,从没派手下人来打搅他的生活。除了财产金钱有所损失,他和家人还完好无损。虽然他不能高傲地迈着步子,至少还能小心翼翼地穿街走巷。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人民中的一员了。好家伙!有时看见公安扭送罪犯走过大街,他简直又给吓坏了,过了半晌还心跳脸红。
有年春天,他又受到了惊吓。一架从台湾飞来的侦察机给他带来了烦恼。报纸上说,一架老来袭扰的台湾侦察机被大陆击落了。照片上是飞机残骸和几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事实上,他被这张照片弄得心神不定,甚至皮肤都感到了一丝灼热。他没想到处长的名字赫然列在死者名单上。有好几天,他哭丧着脸,甚至害怕被牵连到这个事件中。
整整一个月,他很难恢复镇定,担着黄沙也不觉得累,心思总是飘到他惧怕的深渊里。队友们沉重的脚步声、呼吸声,充满色情的小闹剧,甚至都让他觉得是抓捕行动的开始。财产啦,金钱啦,小孩啦,这些成天挂在妻子嘴里的词,他回到家里也没心思理会了。妻子骤然觉得他的脸色不对,追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总是怪里怪气地回答:“别怕,我现在死了倒好,死在你前头是福,如果我走了……”,妻子不会耐心等他把这种怪话说完,她用手堵着他的嘴巴,让他什么也别说了。
六
一天,老公安踩着地上沙沙作响的枯叶,跑来找他。老公安脸上的表情雕塑似的僵硬,他进屋环视过房间,又礼貌地退回到门边。老公安压低嗓音问,“为什么白天也亮着灯?”他不得不脸色煞白地倒出苦衷,“除非把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当光,不然感到家里见不得人,白天也只好拉着窗帘。”老公安默不作声,但让人感到他严肃的表情里其实藏着仁慈,老公安小心把烟头在水泥地上踩灭,然后吩咐跟他一起走。
到了派出所,他才发现老公安原来是个大嗓门,跟同事说话的声音咄咄逼人。老公安跟他搭腔时越是压低嗓音,便越让他受宠若惊。屋里照进来太阳的条条光束,散发着轻微的熟食气味。老公安犹豫了一会,用手把木门轻轻叩上。
“别怕。我今天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但他紧张得几乎答不上话来。老公安缓慢地从铁柜取出厚厚一沓材料,放在桌上。在陈浮云眼里,老公安就像拿出了一根可以绞死他的绳索。是的,那是关于他的过去的一场展览。绝望之际,他感到温暖的脚板下开始升起一股寒气。
“这些材料是老所长交给我的,他刚调走,他对你不错呀,除了我,他没让别人接触你的材料。”
“是,是我不对,我早该向你们交代自己的过去!”他差点当面咒骂起自己。
“你的事我们议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还是把过去隐藏起来的好,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事。”刹那间,他被老公安的话惊呆了。
“你,你是说,你们不打算追究我的过去了?!”老公安闭眼摇了摇脑袋,有些激动地猛吸一口烟,然后用烟头戳着刚吐出的那团烟雾说:
“不是我们追究你,是要防止别人乱追究你。你只是一个文书员,解放以来表现也不错,但你要清楚,军情五处的名声很不好,不知情的群众会乱抓你把柄的。”
老公安的话既低沉又诚恳,顿时让他心底涌出一股暖流。他的双唇不知所措地轻微颤抖,开始大声说着一些感谢的话。
“你别担心,我会把你的档案封存起来,但你要与邻里搞好关系,处处小心才是。”
当老公安捏灭烟头站起来,他仍出神地呆坐在椅子上。直到老公安拍着他的肩膀,把右手伸给他,“好了,你可以走了,刚才谈的话就不要外传了,你大概能做到吧?!”
“能,能。你放心!”
七
哪怕让房客们住上一辈子,他也收不到半个子儿了。那些收租金的日子,想起来已经让他觉得遥远。房客们住的房子早已变得肮脏,看不出过去那种有钱时的气派。处处都有垃圾和难闻的气味。所有门窗小偷都能轻易打开。想到这些,妻子就会皱起眉头,抱怨他不闻不问,再说手头剩的钱也不够给孩子买件衣服了。她说你光给孩子许愿,但总得让孩子跟其他同学穿得差不离吧。
“我有话要跟你说。”有时,他回家刚放下扁担、箩筐,她便过来抓紧他的胳膊。
“我在听呢。”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常噩梦连连,午觉睡得不安稳,她梦见所有房子都被房客们霸占了,他们被人赶到院子的棚屋里。
“我们至少还有房子住,不是吗?”他知道她还等着奇迹发生,希望能有靠租金过富裕日子的那一天。他有时不得不撒谎,轻声安慰她,房子还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免了他们的房租而已。可有时事与愿违,也许真是穷怕了,她把手指整个塞进耳朵里,嘴里只管嚷嚷:
“我知道你是个窝囊废,别人这样欺负我们,你倒连个屁都不放。”
她脸色铁青,有时眼看要去跟房客们吵架、论理,他只好狠狠给她一个嘴巴。“够了,你给我闭嘴!”这是让谁都痛苦的举动。她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慢慢抽泣,继而号啕大哭。严格说,他的眼睛也慢慢湿润了,屋里虽然弥漫着火药味,但至少她不会去邻里们那里大吵大闹了。
八
他时常站在窗口,留意与他的房子有关的变化。后院已经陷入新的骚动中,豆品厂的宿舍硬是挤占了一半后院。当妻子走近时,他故意不往那个方向看。隔壁浴室装着脏乎乎铁窗的锅炉房,只剩两米就靠近他家楼梯口了。他索性出门溜达。他只能这样发落自己,让妻子含泪咒骂他是个没有出息的文人。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他是家里窝囊废的形象更突出了。儿子陈小云开始露出强壮的肌肉,经常性急火燎地向他发问。他被儿子令人震动的锐气迷住了,经常捋着刮得光亮的秃瓢,嘟啷着说“算了吧,小云”“你别在外面惹事生非了”之类的心虚话。每当这时,小云的眉头便拧得更紧了,妻子更是唉声叹气,“你爸一辈子胆小惯了,别听他的,谁要敢欺负你,你可不能让!”
过了十八岁,小云的确不再像是一位窝囊废的儿子,跟邻里们的孩子一样显得没教养,甚至以仇恨的眼光瞪着父母以前西装革履的照片。对儿子的许多行径,他只能摇头,无法表达心里的忧虑。儿子的兴趣渐渐从打架、扒公共汽车转移到漂亮女孩身上。儿子卧室的墙上到处张贴着从画报上剪下的女兵图片。他把毛茸茸的胡子留着不刮,据说那样可以吸引女孩子。在相貌方面他的确有些优势,个子很高,鼻直口方,又有潇洒的气度。
十九岁那年,儿子干了一件最让他担心的事。儿子与派出所老公安的小女儿恋爱了。从那以后,陈浮云成天心神不定,老是琢磨哪天该去找老公安当面谢罪。他害怕儿子心里经历的并不是什么爱情,万一儿子只是走马观花,遭殃的只能是这个家庭。当儿子兴奋地告诉他妈,已经跟那女孩约好来家里吃饭,陈浮云头脑乱哄哄地去找了老公安。
老公安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显得礼貌十足。他发现,老公安的头发还是那么粗黑,但那张脸老得有些出人意料。当他脸红窘迫地开口向老公安道歉,老公安却心满意足地偷偷乐了。
“我说老陈啊,年轻人的事我们就不要去管了,他们恋爱不是挺好的吗?”见他没有回答,老公安又好奇地追问道,“怎么?你是嫌我女儿配不上你儿子?”
“哪里,哪里,”他只好如实说了自己的担心,“我是个有历史污点的人,怕将来给你家带来不好的影响。”
“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我见过你儿子,他很有男子气,到我家里来过,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他。”
“什么?他已经去过你家了?”他惊得连话音都走了调。
“一点没错。还是收起你的那些想法吧,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老公安垂下头,忙着到抽屉里去找他的烟叶。他就这么看了老公安足有半分钟,又忧心忡忡地嘀咕道:
“年轻人的事哪说得准啊,万一他们谈不下去,我怕……”
“也许会这样,但他们是成人了,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这个话题从没像今天这样让人有安定感,老公安的话让他心情舒畅起来。就算没法驱散紧张的念头,他还是感到了内心的鼓舞。老公安最后带他参观了窗外自己种的几棵枇杷树。出了派出所大门,他兴奋得有点头晕目眩了。
九
小云如愿和老公安的女儿成了婚,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找到藏了二十多年的一枚金戒指,怂恿妻子偷偷塞给儿媳。儿媳的容貌的确让妻子心满意足,她甚至偷偷翻开发黄的相册,打量自己结婚时的模样。妻子不识字,她让他读着结婚证上仅有的几行字,热泪盈眶。儿子的这桩美满的婚姻,开始让他们找回了对家庭的一点自豪感。
为了给儿子添置家俱,他们把柜子上的银饰物都拆下来买了。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年纪已不适合当黄沙搬运工。他快成了搬运队的包袱。尽管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小心,还是时常从摇晃的跳板上掉进水里。望着惊险的一幕,队友们马上不让他干了,帮他把湿漉漉的衣服晾挂在岸边的柳枝上。常常过了几小时,他的体力仍无法恢复,只能眼巴巴看着队友们在跳板上担来担去。他对身体的状况又惊讶又失望,到了发工资更是羞愧难当。明明落水的那天他没干活,队里仍不少发他一分钱。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觉啊。身上鼓胀的血管表明,他可能换了血压高之类的毛病。妻子给他弄来花生衣之类的土方,都无济于事。尽管守口如瓶,他屡屡落水的事还是被家人打听到了。
儿子第一次带着严肃的神情找他谈话。让他吃惊的是儿子劝他别干了。儿子说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现在该是父子调换角色的时候了,该由他来养活父母。他凝视着儿子,惊叹自己对儿子了解的太少,儿子竟像他当年一样,对他没有的前途还抱着期待。整整一个下午,儿子还是没能说服他。小两口又送给父母两双软底新鞋,儿子大概想说明他有这个能力给父母添置衣物。到了周三,成为亲家的老公安突然前来拜访。老公安跟一家工厂说好了,让他过去帮着看守大门。老公安颇有感情地说:
“你这个儿子孝顺啊,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你上跳板了。”
陈浮云眼睛湿漉地叹了口气,终于起身作揖表示感谢。
十
十年后他还记得那首在码头吆喝的曲子,和那首曲子中挥之不去的宿命感。当工厂哐当的铁器声逐渐变得稀落,他进入了第一批下岗的队列。这回他真的老了,不再千方百计寻找工作。看着年轻人驾车在街上跑来跑去,他非常害怕地尽量往路边靠。
他和妻子把日子过得尽量俭朴,免得儿媳又向儿子叹起苦经。他们真的过上了让儿子养老的日子。生活变得平静了,心里却多了不安。话说回来,无聊又让他们拾起了压在箱底的一副骨牌。没过多久,一张张骨牌就变成了一张张角币,他赢牌的同时也赢了不少零花钱。他教会别人玩解放前的骨牌把戏。在邻里们眼里,他可是骨牌桌上的大魔术师。更叫人高兴的是,妻子在骨牌中找到了和他相同的乐趣。他们早上起来把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隔壁左右的老人前来赴约。牌桌上,这些老人的脸上都漾起孩子气的神情。陈浮云忘了他的这些牌友至今还霸占着他的房子。在形容枯槁的生命即将弥留之际,还有哪件事能像玩骨牌赌钱一样,能让这些老人神清气爽呢?
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在牌桌上奋战一天后,突然停电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骨牌反扣在桌上,眼瞅着陈浮云的妻子拿来煤油灯。这时,能感觉微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把煤油灯焰吹得左摇右晃,平添几分出牌前的神秘感。他们玩牌的兴致丝毫不减,尽管有妻子悄声在旁边提醒,陈浮云还是陪邻居们继续玩了六小时。那是一个隐藏着热燥的初夏,这样在牌桌上忙碌了一天半,他脑袋的前侧突然感到剧痛。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发愣,妻子连忙铺床让他躺下。她注意到他浑身发抖,接着他嘴里冒出哎哟哟不清晰的呻吟声。等到妻子把儿子喊来,他像打盹儿似的,脑袋歪倒在枕下过气了。直到死前,他都舍不得花钱把后颈上一个杏仁大小的肉瘤开刀割掉。
葬礼上她悲痛得大声尖叫,傧仪馆里那些新规矩她可管不了。尽管接连累了几天,回到家里她睡意全无,手脚冰凉。她仿佛听见丈夫在墓地里喊她。她认为,自己不在丈夫身边,他恐怕连翻身都困难。回到墓地的丈夫身边,成了她最后的愿望。她的鼻子很快堵住了,肺里也咳出了绿痰,但她认为自己还是拖延得太久,这活着的每一天都推延了她和丈夫相见的时日。她躺在病榻上,感到了儿子、孙女对她的爱,她时常感动得脸上挂着泪珠。她的眼前开始有黑忽忽的影子飘动。她对观音菩萨哀求过了,对来日已经没有了恐惧。终于,昏过几次后,她安祥地闭上眼睛,把自己裹进了丈夫呆的那片黑暗中…
十一
小云从来就没撩开过家史的那层面纱,他甚至不知道还有与清白有别的真相。老丈人呢,对已故“老文书员”的历史始终守口如瓶。父母呢,更不会把房产纠纷留给后代。小云无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疏失,他悠哉地在巷子里踱来踱去,不知道许多青砖宅院是他家的。
十几年的婚姻就像从同一个娘肚里胎生,把小云和妻子的神态调校得几乎一模一样。女儿芸芸到了开始偷偷涂指甲油的年龄。芸芸长着小云和妻子都没有的迷人酒窝,她睫毛颤动的样子,倒很像她爷爷把思绪沉浸在过去的家史中。实际上,尘世的幸福到了芸芸这一代才真正闪耀。
一天,小云半窝在沙发里,接到一个有浓重湖南口音的电话。听到“陈浮云”三个字他几乎从沙发里跳了出来。他屏气听着方言和国语夹杂的口音。“这附近只有一个陈浮云。”他很有把握地回答对方。那人喘着粗气坦陈,自己是陈浮云的台湾老友,想来家里看看。小云没交待父母已经去世,他让那人带着幻想来到家里。小云打开院门,看见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双腿瘫痪了,但双手虎钳般有力,握得小云差点叫出声来。老人进屋后就盯着看墙上小云父母的遗像,立刻明白了一切。老人好不容易才忍住眼眶里转动的泪水。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啊!”老人终于把眼睛从遗像上移开。
妻子非常耐心地在厨房里烧菜,等到晚上八点才把菜端上桌来。妻子做的菜香味撩人,当老人直夸菜好,她倒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脸却像还没融化的冰块。老人被二锅头弄得洋洋得意,变得大胆起来。他上嘴唇留着一小撮胡子,笑起来能看见嘴里残剩的牙齿。即便跟老友的儿子坐在一起,他仍感到了遥远过去的那些快乐。他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想说一说。说出来就像拔掉了一颗烂牙那样痛快。
天色已晚,小云磨蹭着不让大家放下筷子,他太想知道父亲的事了。老人说自己经历了那些多奸诈的暴行竟没被打死,简直是奇迹,当他黔驴技穷,就想着能像陈浮云那样该有多好。他说当军情五处处长是个愚钝的选择,因为愚炖所以他干不了别的,连老婆也被人拐跑了。说的时候,他既有夸口又有忏悔。有一阵子,甚至让小云觉得这位瘫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曾经身手异常矫健。老人说陈浮云以前特别爱聊天,仅仅通过聊天就能让人感到他的戏剧才华。他叹了口气,为陈浮云默默熄灭了的才华感到惋惜。小云没有搭腔,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过去父亲的怯弱曾经让他无法忍受,现在他突然感到十分羞愧。小云惊讶地发现,芸芸正好奇地瞪大着双眼:
“老爷爷,你们那会审讯的时候是不是也用催眠术啊?”这是会跟着街舞旋转、迷恋好莱坞电影的一代,影片中把被审者的头浸入水中的场面,只会让她产生新奇感。她的幸灾乐祸也许提醒了老人,他忌讳地闭口不谈过去了。
夜里随着巨大的霓红灯广告牌闪耀,街上的人群不断增加。小云一家推着老人的轮椅加入了摩肩擦背的人流中。老人特别看重告别的每个细节,小云不知说了多少次“再见!”“回去吧!”,老人还是依依不舍地把轮椅停在饭店的大厅门口。
小云回去时,整个身心都沉溺在刚才的交谈中。后来,他点了一支烟,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来回徘徊,感到心里隐隐作痛。他进屋脱下袜子,准备洗脚睡觉,突然接到从饭店打来的电话。
“喂,是陈小云吗?”老人的声音焦急不安。
“哦,刘老,我是小云。”
“小云啊,刚才我喝多了,讲了不少酒话,千万别信我讲的那些事啊。”
“怎么?你讲的不是真的?”
“没有一件事是真的。刚才我喝多了,完全是图嘴巴痛快。”
20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