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海英的《安清史编》,蔡少卿的《中国秘密社会》,两本我想不起作者名姓的《袍哥探密》、《梁门旧话》(最近一次搬家途中,被两个搬运工顺手牵羊拿走了),帮我打发了无数个恍惚、无聊的下午。这些书给了我一个中国盒式结构的印象,最里面的那个小盒便是帮头老大。整个大盒被置于码头、窑子或租界区,公片、宝札、红片(相当于我们现在的身份证),一套江湖切口,辈份最低的帮会成员,以及据说是从《海底》(诸多传闻指认这本书是郑成功亲手编撰的,原书名《金台山实录》。1683年清兵提督施琅进攻台湾时,郑成功的孙子郑克爽将它装入铁箱,沉入海底。后来台湾战争有了转机,有人将它打捞出来,利用它记载的规章制度重整抗清队伍,从此它又得名《海底》。)承传的帮规、仪式,构成了最外层的盒壁。这里外的层层盒壁并非如缔造者设想的,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因为最有可能撕开盒壁的是帮会内讧和帮会之间的无穷无尽的厮杀。当然面对诸如明和暗斗、处心积虑的倾轧或马失前蹄被人“种荷花”(沉入江中)的事例,与其无谓地重复贬斥帮会的陈词滥调,不如从不慈悲、不忠诚中得到对向善、忠诚的理解。本质上讲,帮会初衷的演变与政治家理想的演变,是遵循同一条道路。即使这样,帮会的不同凡响的智慧还是给人留下了毫不屈辱的印象,恶中向善,善中向恶。我相信当代帮会的智慧处在大大衰落中,就像过去由风水术造就的普通乡村的民宅,比现在最有钱的乡村的民宅还要耐看百倍。以下我要谈论的梁彭,似乎把故事又送回到帮会最初的主题──爱国主义。但它肯定不是我的故事想要着力表达的。
渔翁得利
1917年对他来说,不会有我们这样明晰的感觉,那时公历尚未使用,《圣经》谈论的公元并非是国人认同的开卷有益的起点。他既不喜欢旧朝,也不喜欢民国。如果可能他愿意把宋江起事的年份,定义为他心中的公元。这年他三十岁,历史学家谈到他这以前的生活时,都避免不了把他当作一名彪悍打手的错误。令人难以置信,从没堂堂正正打过一架的他,这年突然把持了屯州的十六号码头。事情的起因是,他在一个叫“双龙”的小帮会面前(他预感到一场两败俱伤的鏖战)放了另一个叫“金花”的小帮会的坏水。气极败坏的“双龙”帮率先挑事,打死了“金花”帮一名收运费抽头的小喽罗。气得七窍生烟的“金花”帮,在屯州郊外的荆河边上叫板,摆开了和“金花”帮决一死战的架势。
那天仓促应战的“双龙”帮成员怀着没有把握的心情赶到荆河边。二十来个中分头、身穿黑短衫、手操大棒、腰别匕首的打手,用白酒灌红了眼后,直扑对方。很快,血溅洒在野花、龙须草甚至矮树上。“金花”帮凭借涂了毒药的带刺的大棒,两度把“双龙”帮逼到河滩,但“双龙”帮里两个舞着大刀的山东蛮汉把这个不利的阵势打乱了。即使患了肺痨病的人,见到这棒舞刀劈、毫无退路的场面,也会勇武异常。这个消息正中屯州警方的下怀,那天他们故意不赶到现场。战到天黑时,空地上横陈了十几具尸体,各帮头目均倒地气绝。这肃杀的场面使剩下的人从酒中醒来,对开仗胜负失去了兴趣。第二天,警方大喜过望地赶到荆河边,从草地上凝固的血迹,他们大致判断出两小帮均元气大伤。梁彭自告奋勇当了双方的调解人。他使剩下的人意识到,开仗的错误与警方都是毁灭帮会的元凶。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两败俱伤的各帮合成一个新帮会,以防被警方乘虚收拾。不知所措的蛮夫们急需一个精明过人的首领,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当选了新“红”(也许是为了纪念河滩之役流的太多的血)帮的头目。
小恩小惠
上任伊始,他对老帮旧制作了改革,主动减低了来十六号码头停泊的商船交的船头费、运费抽头等等。新规刚实施时,帮内议论纷纷,对主动降低收入的做法不理解,可是不到一周,闻讯赶来停泊的商船就增加了近两倍,反倒使“红”帮收入大增。这件事巩固了梁彭在帮内的地位。为了不招致其它码头眼红,他又劝说大家抽一份码头费给赫赫有名的王庚。那时王庚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妓院、烟土行、渔市、黄包车行等等,无论是官道或黑道都畅通无阻。见到梁彭送来的码头费抽头,王庚并不嫌弃多寡,倒觉得此人做事落门落槛,遂与他交了朋友。又过了几天,王庚招梁彭到府上,建议把“红”帮并入他的已经有三千人的新帮集团。他打消梁彭的顾虑,合并只是一种形式,十六号码头的利益仍归原“红”帮成员,他这样做是为了堵其它码头的口实。梁彭感激涕零地退出王府,一块石头从心头落地。后来十六号码头的商船停泊数达到了极限,梁彭的事业似乎也就止步不前。帮内开销越来越大,收入并不见涨,弄得梁彭身上只剩下一件值钱的绸缎棉袄。
顺水人情
1919年冬天,王庚默许新帮集团内的孔旗与英租界的郑领开仗,争夺屯州最后一块飞地的烟土提运权。王庚没有给梁彭下指令,只是希望如果可能,力所能及地侧翼配合孔旗。对河滩之役记忆犹新的梁彭,深知这些弟兄是他吃饭的饭碗。到了开仗那一天,他嘱咐弟兄们寸步不离地呆在十六号码头,独自一人去了出事地点。双方不断赶来的骑着自行车、提刀握棒的打手,使场面混乱不堪。警察拎着警棍在街角远远瞅着,不敢上前阻拦。这两个大帮会的开仗消息,使警察局长坐立不安。因为任何一方战败,都意味他的红包收入要减少一半。梁彭站在警察后面,被码头开阔地上飞舞的棍棒、大刀,不时传来的惨叫声吓懵了。打到快天黑时,梁彭发现戴着棕色礼帽的孔旗被人砍倒在地上。他瞅准了空隙,窜进码头,把孔旗背回到家里。他及时请来医生,为了支付医药费,不得不典当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绸缎棉袄。孔旗伤愈后,感激涕零地称他为“梁爷叔”(他的年龄、辈份比孔旗大)。后来他毫无愧色地接受了孔旗手下弟兄的奉承。他们问他打倒几人才夺得孔旗,他故作硬派地伸出三个指头。
平步青云
码头一仗,受了伤的孔旗大获全胜。郑领及手下俯首贴耳地归顺到王庚氅下。英租界的烟土提运权到手后,王庚责成孔旗成立了专门销售烟土的公司。他从《海底》中找到一个有力的词,定名为洪门公司。孔旗办事细致缜密,为了烟土买卖一路畅通,他忽然想到了梁彭的表叔卢永,一个刚升任浙江督军的实力派少帅,屯州正好属于他的辖区。孔旗对梁彭早年被逐出家门、在表叔面前说不上话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梁彭装模作样,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值得重用的新人。孔旗在王庚面前大力举荐,渲染他的军方背景,王庚终于动心了。任命书是在富丽堂皇的巴罗克风格的世界餐厅宣读的,被懵懵懂懂叫去吃晚饭的梁彭,当时感到一阵喜出望外的眩晕。他对自己从码头小头目一跃成为洪门公司副经理的突如其来的好运,简直不敢相信,也不太适应。
落井下石
每月月末是洪门公司的分赃日。几个难得一见的头面人物,会在东亚饭店一个有着希腊廊柱的会客厅里聚餐。王庚的后台老板,巡捕房头目恩图,会发表一篇动人的演说词,然后从预先放在一个牛皮箱的赃款中,拿走最大的分额。后面的王庚、恩图的译员刘生、孔旗……都照此作一番表演,只是各自按等级拿走的赃款数额大相径庭。这是后来洪门公司矛盾丛生的导火索。每月月中,王庚会另找理由来提款,以弥补月末分赃数额的不足。孔旗通过译员刘生,向恩图通报了消息。王庚的手下又从大街小巷听到了王庚是“扒灰老大”(指与儿媳关系暧昧)的各种传闻。一时间帮内秩序大乱,恩图不得不重新考虑巡捕房监察长一职的人选。王庚从孔旗那里得不到支持,便来找梁彭,被他婉言回绝了。王庚不知道他正打着落井下石、联孔倒王的如意算盘。眼看王庚的监察长的交椅岌岌可危时,山东发生了一起劫车案。劫匪把从济南到淄博去的二十三名旅客扣作人质,向省府漫天索价。劫匪知道,省府不会置人质中的一位法国神父、两位美国妇女、一位英国绅士于不顾。这件事后来由王庚出面摆平。他早年的青帮背景起了作用,他找到山东响马出身的青帮大字辈于奎。于奎动身那天,风声提前到达匪巢,劫匪明锣收兵,释放了人质。消息传回屯州,各租界的“倒王”派像炸了锅,王庚的威信马上如日中天,他几乎不得不昼夜应付各租界头目为他开的各种奢华的庆功会。恩图见“倒王”派大势已去,遂撤消了更换监察长人选的打算。
另有图谋
1937年,日军大兵压境,国民政府机关纷纷后撤。孔旗据说是拿了蒋介石的手印,请王庚和梁彭去香港。王庚那年七十有余,似乎谁也驳不倒他不离开屯州的理由:体弱多病,不问外事。梁彭对王庚在屯州树立的教父形象,一直在梦中神往,平时待人接物也尽量模仿,只是他无法知道其中的破绽(他后来死于一个更大的破绽)。他自认不是打手(这点他单靠惧怕就做到了)、内心的悲苦还在于他一直期待着改变帮会领袖的新的命运(他甚至设想在姘妇的数量上,也有朝一日超过王庚)。现在他期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他直接了当回绝了孔旗,当孔旗拿手印压他时,他竟火冒三丈。我手头一本姜克著的《帮会漫话》(《梁门旧话》一书也大同小异)中记载了他俩当时的一段对话:
孔旗见他死活不肯,便念起往日情谊:“无论如何,我们要一道走,老弟兄了,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梁彭听后勃然大怒道:“自从前几年,为了181号(即福熙路181号大赌窟),你和兄弟闹过一架,本来我们打定主意,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不妨来个‘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孔旗爱开银行、办工厂,当那摩温、首席绅士、议长、会长,十七八个董事长,你尽管去当。我呢,我爱洋钿、发财,我还是做我的‘土’,做我的‘赌’。等到国民政府回来当家,新生活运动一来,‘土’跟‘赌’都做不成了,我就在租界上小来来,赚到了钱,小乐惠,赚不到钱,我回家啃老本。孔旗,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那天孔旗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黯然离去了。汪精卫筹组伪政府前,曾秘密赶到屯州,宴请王庚。日本军官佐藤从酒宴伊始就在一旁监督。王庚列席了一会,扔下一句:“我老了,不中用了。”便离开了酒店。后来周佛海受汪精卫之托,又到王庚家,请他出山当屯州市市长。假装卧床的王庚,以一摞病历打发了来人。消息传到梁彭邸宅时虽然已经走样,但他心中大喜。王庚的畏首畏尾,在他看来不是值得效仿的清高,而是天意、他将荣任帮会老大的有利迹象。后来他怀着“大任降于斯”的荣耀,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勾勾搭搭。为了探明孔旗在屯州的秘密势力,他动用了土肥原手下的三百名特工。孔旗多次派人捎话,劝他悬崖勒马,他的所做所为已经构成对帮会和国家的两重背叛。每次梁彭都用日本军刀为自己辩护,把使者推到院子里,砍下首级。
并非口祸
《梁门旧话》中着重提到梁彭的一个平淡无奇(除了有点时髦)的认识:高薪养忠。对这种认识可能演绎出的危险,他安然无觉。李怀是他的贴身保镖,自然是这种时髦认识的受益者。李怀枪法奇准,能射中抛向空中的银元、五十步开外扑克牌的爱司的红心。1940年8月14日,一辆黑色小汽车驶进梁彭邸宅,李怀上前开门,来人是梁彭的老友,杭州锡箔局局长张景。李怀把张景领上楼,下来时他又主动递烟给修车司机。两人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大约一支烟的工夫,两人突然争吵起来,越吵嗓音越高,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梁彭听到楼下的争吵声,十分生气,他把上半身探到窗外,厉声训斥。李怀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为自己辩护。梁彭见手下不分场合地纠缠,更加恼怒。他索性辱骂起李怀的祖宗三代,终于把他的这个高薪保镖激怒了。李怀撩起短衫,拔枪就射,子弹不偏不倚正好从口中穿入。梁彭到死都不会想到,李怀已被孔旗收买。张景待了几天为梁彭守灵,他的心情的复杂程度我们难以揣摩,他是否为内疚所困,或由此联想到孔旗交给他的下一个使命?
2000.3.16